【琴棋书画】《弈理析疑》之“疑”

 

《弈理析疑》是清代乾隆年间问世的一部古书,从书名来看,著者是要解决围棋理论方面的一些疑难,然而这部书名曰“析疑”,自身却充满了诸多疑点。...







一、著者之疑

《弈理析疑》收录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中国历代围棋棋谱》这套大系中。编者薛至诚先生经过查考,确认这部书是清代松龄先生所撰,而于乾隆五十五年刊刻。这里的作者为谁是有待商榷的,如下文所述,松龄先生并不是这部书的著者或合著者。不过成书的时间应该没有问题。这个判断,是综合序和跋的写作时间得出的。通常来说,序和跋的写作时间,要先于最后的成书时间。因为在这中间,有一个雕版、印刷的过程。

根据我们现在对古代雕版工艺的认识,工匠们在雕版之前,要把已完成的书稿,刷上浆糊,一页一页地贴在木板上,待完全粘合,再把没有字的部分用锋利的刀具全部剜去,这样要印刷的内容就凸了出来。这一过程就是雕版。板制成之后,在大规模印制的时候,是用宣纸、竹纸等等,覆盖其上,用墨来刷。新雕刻出来的板,再配以手艺精湛的工匠,成书是相当漂亮的,古往今来,人们用“墨色如漆”来形容初刻本,对之十分珍视。雕版在印制一次之后,通常要保存起来,以备下次印制。因为雕版制作不易,在一块板的寿命期内,一般会印制多次。板的寿命非常长的,可以历经三朝,如宋元的板,到明清的时候还可以凑合使用。不过,由于雕版是木头制成,水墨对其腐蚀很厉害,随着印次的增加,板会越来越模糊,最后出现断版、掉头、去尾,甚至字迹发虚而难以辨识的情况。这时,这个板如非重雕、修补,便只能废弃了。

雕版极费时间,开工付梓,又需要大笔的银钱。所以在古代,刻版印书,并不是一般的人家能轻易做到的。一般来说,可以把雕印的时间人为缩短一些,认为成书的时间与作序跋的时间大致相当。这是前文认为《弈理析疑》于乾隆五十五年时刊行的理由。

撰者松龄,观其名,似乎是一位旗人。他为什么以及怎样成为该书的著者,这中间有一大篇文章可作。他在序中自陈:“范子《桃花泉谱》,分门别类,变化无穷。予始玩之,而未识其要。通州臧子念宣善弈,丙午岁(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谒予于邗(今扬州),偶与论弈,知其确有心得。尝云《桃花泉》变法虽多,其实每类正变不过一二。不得其要,疑将转滋(因为过于繁复而不可胜记),因删繁举要。或有未备,为之补入正变。予复按之,觉蹊径稍可寻也。”

臧念宣是清代著名的棋家,棋谱不著,但评棋的名头是很大的。他的棋力,根据光绪时人邓元鏸的评价,大约是二手的水平,就是被国手让两个子。按今天的标准来评判,大致是业余5段。范氏是当时的大国手,天下第一,他的著作,也被一般爱好者奉为圭臬,以臧氏的棋力,竟然来删减范西屏的原著,这真是“泼天”的胆量。放到今天,此事也难以想象。无独有偶,在日本近代,本因坊门下有一位狂士,野泽竹朝,开设了“评中评”专栏,专门对当时名人秀哉评定过的棋谱“指手画脚”,被视为大不敬,终于被逐出了坊门。这是一疑,暂且按下。

不过,经臧氏手流传下来的棋评很多。古代的资讯远不像今天这么发达,当今国手在韩国、日本下国际比赛,我们通过互联网,基本上可以在国内同步看到。可见生活在信息社会的围棋爱好者,还是比古人要幸福若干。以清代的交通和信息流传速度,臧氏不能每一局高手间的对战,他都事先得到消息,长途跋涉赶赴对局场所,现场观战并记录棋谱,而只能根据传递速度极慢的手抄的棋谱,自行研究,再写出棋评。这样来看,臧氏不失为一位耐心兼细心的棋谱辑录者。“其所评近谱,尤为细密详尽。时并嘱予付梓,未果。”原因是,“予以请养旋京,数年来簿书碌碌,力有未遑。”“近闻念宣即世(去世),殊深悲悼。披览一过,如晤故人。惜其生平精力,尽在于斯,而未能表彰之用,自咎也。”

因臧氏的去世,不能在生前看到心血的梓行,松龄深感愧疚,念及故人之情,他把这件事重视起来,开始谋划出书的事宜。

如上所述,古代的雕版印刷,是一个费工费钱的差事。松龄受托,显然臧氏认为他有这个财力(或能力)。不过此书最后之成,却不是松龄自掏腰包,而是有同好者从旁协助。

松龄接着写道:“锡山吴子修圃亦善弈。丁未公车北上,与予相聚有年。课徒之暇,评定近谱,颇有得于理数会通之妙。新正,向予索臧谱,详加推堪,合范说而折其衷。”

吴修圃,是清朝中叶另一位评棋家。同臧氏类似,他也是下棋少而评棋多,令人莫测高深。他主动从松龄处索来臧念宣遗谱,作了全面的订正。他是如何做的呢?“合范说而折其衷”,即按照西屏的原解说,对臧氏删削过大的地方,作了增补。经他润色后的文字,折西屏与念宣两说之中。也可以说,吴修圃部分否定了臧氏的见解。这是在内容方面的一大改动。也因为此,已故棋史家赵之云先生在“中国围棋大事年表”中说,乾隆五十五年,松龄、朱广溪序臧念宣、吴修圃著《弈理析疑》。这一提法应当更为贴近事实。

其后,松龄的年家子朱广溪(其父与松龄为同一榜登科者)“与修圃同乡,性好弈”,“为增解数条,并将臧吴二子所评共二十局,合抄成帙。学弈者滋此求之,可以悟其理而释其疑矣乎?”然后,“广溪亟□公诸同好,友人出资助之。”

臧氏原谱,经吴修圃校订之后,朱广溪又为之增解数条(这也是一疑),加入了自己的见解,然后将臧、吴所评合为一册,在朋友的资助下,终于付梓刊行了。松龄经过吴修圃、朱广溪的协助,达成了臧念宣的夙愿,纷扰有年,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定。

二、棋评之疑

一件风雅事,经有心人的撮合运动,最终成书,按说应该功德圆满了,然而,在稍后的棋谱辑录家汪秩的细心推求下,臧氏所评近谱,究竟是否为他所作,却出现了很多疑点。

清代评棋家,就我们所知,在评骘完一局棋后,通常会署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出处和责任(当然,流传到今天,佚名的也不在少数)。以后任抄书者、重刻者如何辗转,读者也知道棋评作者是何人,水平大致何如。在《弈理析疑》刊行之前,知道臧氏藏谱的人想必不会很多,只在小范围内存在。该书刊行后,公行于世,有心人拿臧氏之评与自家的藏书(或稿、本)相互印证,不料却发现了大问题——臧氏并非所有棋评的原作者,而是部分地剽窃了前辈国手程兰如的原创。这一发现可谓石破天惊!

乾隆四年,范施在浙江平湖张永年宅谱下了千古名局——当湖十局。由于两人年龄相若,精力弥满,所以这十局棋对抗激烈,杀法精妙,技惊四座,被誉为中国古棋的最高峰。其后,与范施齐名的四大家之一程兰如,对其中某些对局进行点评,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但由于范施当时已经傲视群雄,程氏之评,以常情来推断,恐有文字所不能尽者。也就是说,不能完全勘破局中种种精妙之处。以程氏大国手的实力,尚不能曲尽其妙,臧氏如何有这般神通,能够评定天下第一高手的对局?这是可疑处之二。

《弈理析疑》刊行二十年后,它的重刻本面世了。辑录者是苏州人汪秩。汪氏与施定庵交情不浅,为了校订《弈隅通会》一书,定庵曾在汪家居留数月。汪氏首先发现了臧念宣棋评中的不尽不实之处,并确认了系程兰如原作。然而汪氏设身处地,认为臧氏不一定是剽窃,而可能是传抄之中忘记了署原作者之名,从而把这一“重大”关节给轻描淡写了过去。他的着眼点,是在京师刊行的《弈理析疑》流布不广,担心此本散佚,于是组织重刻,以保证此书能够流传久远。这番用心可谓苦也。

然而,臧氏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存心窃名,情事已难探知。如果以当时的围棋界比之于今天的学术界,臧氏这个举动,不亚于以一位末学后进,剽窃学术水平最高的一位泰斗的原创,这,势必要出离众人的愤怒。但在当时,信息流动很慢,传播范围很小,这就给传抄者留下了取巧的空间。这是二疑。

三、棋局之疑

在臧氏所辑棋谱中,于名家荟萃之际,夹入了臧氏的一局自战解说。他的对手,正是鼎鼎大名的范西屏。臧氏执先,胜西屏四子半。此局也大有疑点,历来棋家质疑纷纷。西屏是顶尖棋手,臧氏如欲向西屏请教,势必要先摆上两个子,没有分先甚至让先的道理,这是二手的棋分所决定的。其次,即便双方分庭抗礼,以西屏这样高的水准,焉能轻易输棋?(除非是酒后戏作。此一层非正常状态下对局,可以不论。)下过围棋的读者都会了解,实力不在伯仲间的,高手想输低手一盘都难。再者,西屏与臧氏能否寻常见面?古代的交通工具依靠畜力、水运等等,从一地到另一地,正常行进,耗费时间往往用月来计算。以中国之大,两人常常谋面已属不易,对弈一局并流传下来,可见其难。最后,为什么只见臧氏对西屏,而少见对他人之局?此局之突兀,而且只出现在他的“一家言”中,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后若干年,编纂范施二先生对局集——《海昌二妙集》的黄绍箕、蒯光典收入此局时,曾有批云:“析疑汪氏重刻本谓,此局系臧伪托。今姑附录。”表达了他们不认可臧氏有此手笔的意见。毛初文在附评中也说:“闻诸黄贤书(当时棋坛名手)云,臧念宣初从西屏受三子,后减至二子,从未曾到对局身分。盖渠与臧弈,亦不过分先。然则此局不知与何人狡狯,嫁名西屏,以自矜夸耳。宁不料有后人之指摘哉。大抵与前程仲容、黄龙士一局同意。”诸家质疑,认为这一局纯系臧氏伪作,显非空穴来风。此为三疑。

《弈理析疑》的疑点大概如此,限于篇幅未能展开细说。不过,该书虽然有上述不足,但臧氏辑谱、藏谱之功也不可没。在那个时代、那个条件下,他为低水平的读者考虑,精简西屏的原著,收集了当时一流国手的不少妙局,整理成《弈理析疑》的书稿,他的用心是可嘉的,功劳也是很大的。

文/天  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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