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面

 

我是在我同学口中得知我爸被抓起来了,那天我跟一个叫嚣着谁也赢不过他的胖子扳手腕,结果他三局三输,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着:哼,你这劳改犯的种,爷不跟你比。周围人一阵哄笑,我挥的一拳落在他的鼻子上,瞬间鲜红的血就流了下来,大家也就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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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岁那年,发洪涝,田里的庄稼全部都被淹了,生满了一堆黑漆漆的虫,远处看去,像一团稠稠的脓液,风怎么吹都吹不散。

我站在半山颠看得出神,干脆一把火烧了吧,但奶奶告诉我不要玩火,我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想到上一次不小心把村头的草垛烧了个精光,被父亲用皮鞭抽了一顿,至今还记得吃饭的时候牙齿疼得哆嗦的滋味。

可那几天,我尝到了比痛更不好受的滋味,饿。

饿得我心里发慌,饿得晚上睡觉忍不住想要啃床板,饿得写作业的时候差点晕过去。

村里的男人陆续背着行囊,说是出去谋生路,风尘扑扑的,放学的路上,好不热闹。我兴冲冲地跑回家跟我爸说:我也要出去。我爸拾掇着手里满是补丁的秋裤,看都没看我一眼,淡淡说着:也不摸摸你档里有没毛,你出去能干啥!我怔怔地望着我爸,也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提档里有毛。正当我要问他是不是档里有毛,话到嘴边,他突然起身从我身边走过去,手掌将我右脑勺一推,欠着身子在大堂的木梁上搜着东西,扬起一阵灰,扑得到处都是,只听到他声音粘稠的说了个:操。我被推到了房门口,眨巴着眼回了房间。没过多久就听到了屋外摩托车的轰隆声,那声音渐行渐远,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爸是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问我妈:我爸走之前有留下些什么东西吗?她像往常一样傻呵呵笑着只顾扒着碗里的饭没说话。我又问我奶奶,她摇了摇头。我想着我爸还真是小气,连一个打火机都没给我留。我本来计划好了,等他走了去烧田里的臭虫,家里的火柴都被奶奶藏在她房间里,而且她每次出门都要把她的房间锁起来,我想找也找不着。

我爸出去的第二个月,寄回了一笔钱,我只看到那录出红色钞票一角的信封从我奶奶手中接过,转眼就被我奶奶带进了她的房间。

之后的每个月的月末,都有人来给我奶奶送信封。一直到年末,许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一直没有我爸的消息,那个月也没有收到我爸寄回来的钱。班上的孩子都穿上了他们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新衣服,一个个儿都趾高气昂的从我面前经过,我啐了口吐沫,本想着给他们留个高傲得背景,却没想过那口吐沫藕断丝连地粘在我的嘴唇上,我使劲用袖子一抹,抬头张望四下无人,溜进了教室。

过了小年,我还是没能听到家门口响起的摩托车突突的声音,洪涝过后这种声音总在村里响起来,仿佛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买了摩托车,而我也希望有一天我爸骑着一辆摩托车回来,这样我就能骑着它带上荞叶,在村里新修的水泥路上兜风。奥,荞叶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

大年三十前一天,我从山头放完炮仗回家,远远的就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我家门口,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种车子,我兴奋得跑了起来,想走进看看它有哪些玩意儿。到了家门口,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正和我妈站在里堂对峙着,我妈嚷嚷着连我都没听明白说的什么,她只一直呵呵傻笑,他们两个看我回来了招呼我过去,我匆匆扫了警车一眼,还没看够,又不得不跟了过去,他们问我:你知道你爸去哪了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反问句,一时不好回答。其中一个长得高一点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我的头,两个人走到屋前的樟树下,各自点了一根烟,小声说着些什么,没过一会儿踩熄了烟,开着警车离开了。我有错觉在警车里看到了我爸,原来只是车窗上映的我的样子。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我妈在我身后突然一声嚎啕大哭,我猜想她一定是饿了。却听到她碎碎念着:明生他,他不见了。

奶奶很晚才回来,步子轻悄悄的,问我饿不饿,我重重的点头。她下了两碗面条,我一碗,我妈一碗,我妈很快就吃完了,说还要,奶奶说没有了,以后要少吃些。我扒了两口面,问奶奶吃不吃,她抚摸了一下我的脸说她不饿。我总感觉奶奶会哭,可她眼睛陷得太深,脸上的皱纹又挤在了一起,看不到任何泪水。吃完面条我就睡了,第二天就过年了,我爸还是没回来。

除夕的晚上,屋外轰隆隆绵延不断地响了起来,我拉着我妈出去看烟花,那些五颜六色的光在夜空中绽放的时候,她高兴得直拍掌。奶奶却一个人跪在大堂的观世音前,念了一夜的经。

我是在我同学口中得知我爸被抓起来了,那天我跟一个叫嚣着谁也赢不过他的胖子扳手腕,结果他三局三输,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着:哼,你这劳改犯的种,爷不跟你比。周围人一阵哄笑,我挥的一拳落在他的鼻子上,瞬间鲜红的血就流了下来,大家也就散开了。



回去后,我问我奶奶,我爸是不是被警察抓起来了,她怔了好一会儿,点了头,又转身做饭去了。

过了几天,又有一辆警车停在我家门口,不是原先那两个人,警车却像是原先那辆,我没仔细看,他们走过来问我有没有大人在家,我说没有,得等一会儿,到菜园里摘菜去了。他们又在那棵樟树下抽起了烟。我奶奶回来后,他们跟他说了一些,我假装走过去捡东西,听到他们说着:偷窃,判有期徒刑三年。因为没听清楚一开始听到的是说我爸偷铁,心里吓了一跳,偷铁也会被抓起来,那我岂不是也要被抓。

我奶奶突然嚷着把他们往门外赶,还骂了两句脏话,我奶奶每次一着急就会朝我说脏话。我站在她身后,她似乎刻意挡着我不让我看见,没一会儿就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我想他们是离开了,就像我爸当初离开了一样。我奶奶回头看我,她眼眶红红的,嘴唇颤抖着。

第二天,是个周六,她喊我去厨房,让我洗米,以前我要帮她洗他总是让我出去玩儿,洗完米之后,她又让我看着她切菜,她比往常切得慢了许多,一刀一刀的,落地有声,然后又指着哪是盐,哪是味精,其实这些我都会。往后的每天奶奶做饭都会叫我过去看着,直到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跟奶奶喊肚子饿,她很生气地说着:自己去做。她说完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了。我看着厨房里快要焉了的青菜,煮了饭,炒了一盘菜,尝了一口,觉得还能吃,去叫奶奶出来吃饭,她说她不饿。我只吃了两口,剩下的我妈全部吃了。

隔天上学前,奶奶给了我一个快要磨烂的信封,里面是一大把零钱。她说着,只有那么多了,花完了,得你自己想办法了。我拿着那一包钱塞进书包里又觉得不妥,最后塞进了床头。我没去数,但觉着这么一大把钱,总能够我们三个人过一段日子。

从我扳手腕赢得那天起,班上的同学都可以疏远着我,就连老师上课也不再点我起来回答问题。而荞叶,在一次我向她借铅笔的课间,大声说着,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姑娘的嗓门儿这么大。

从我接过我奶奶手里的信封的那天起,就没见过她出门了,放学回家,做饭,然后按她的要求把饭给她送到床口,为了能拿到晚,她还让我砸了一块玻璃,她在窗户里面围了一层厚厚的布,里面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一个星期,信封里的钱就没了,我没敢像以前那样去工地偷废铁,要是我也被抓起来了,后果真的不看设想。我像我奶奶往日那样去路边捡瓶子,都是乘了天黑得差不多的时候去捡的,一捆能够卖几块钱,收废品的老板的儿子是我同班同学,他见我一副流浪汉的样子,想笑却被他爸爸训斥着去写作业。他问我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说完又觉得不妥,就补充着,她最近脚疼,就让我来卖瓶子。老板笑了笑,他儿子在他身后朝我做鬼脸,我当没看见。

后来我发现,想要有肉吃,靠捡瓶子是不可能的,我跑去工地那边问工头要不要人,他没理我。回来的路上,发现有人在路边卖野禽,想到屋后面茂密的树林,每天都能听到里面野鸡的鸣叫声,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想着想着,竟咽了一下口水。

早上起得很早就上山去了,拿着以前我爸给我做的弹弓,蹲了一上午,连根鸡毛都没看见。

正当我想着可能再也吃不到肉,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我妈不见了。正是油菜花开得茂盛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候,我妈也会一个人在摸不清迹象的某天早上突然出门,然后过上两个月,又蓬头垢面的回来,喊我:小安,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认得我。

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奶奶两个人,从我奶奶的房间里总是发出一些叹气声,偶尔也会有翻箱倒柜的声音。我始终不知道房间里有什么。就这样隔着一张门,这个家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已经大半个月没去上学了,想着什么时候,哪天天气好,回学校收拾一下东西,但春天总是下起绵长的雨。

每天都是在家里做饭,端给我奶奶,然后出门捡瓶子,不再是晚上去捡,我差不多翻遍了整个村的垃圾堆,在路上也经常碰到同班同学,他们有时还和我打着招呼。



有一天黄昏,我捡完瓶子回家,在房间里分类的时候,听到屋外响起的突突的摩托车的声音,我以为是我爸回来了,出门发现只是过路的,恰好在我门口没油了,他看我出门朝我嚷着:问有没大人在家,我说,没有。其实我挺想说,有,我就是。可是觉得太麻烦。

天边的云通红通红的,烧得正烈,远处的湖泊荡着灿黄的光,我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依然有一丝凉意。

油菜花谢了,我妈还是没有回来,有人说她跌进了河里,有人说她去了更远的地方,怕是找不多回家的路了。

转眼又到了盛夏,一天我早上给奶奶端去饭菜,中午回来,饭菜依然在那里没动,我朝里面喊了几声,没人应。我跑去敲门,依然没有动静,那门似乎从未被打开过,关得紧紧的,我使劲踹了几下,才踹开。进门,看到我奶奶躺在床上,像没醒的样子,门被我揣坏了,在身后摇摆不定发出吱呀的声响。我只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蒙了厚厚一层霜,瞬间凝化成水,滴落了下来。

我爸说,男人是不能流泪的。

奶奶的葬礼是村里人帮忙着办的,屋子里空前的热闹,我一直跪着,直到身后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爸。他老了许多,变得更加难看。我们一直没说话。

奶奶的葬礼过后,屋子里又沉寂了下来。没过两天就听到有人说我爸逃了,他在我奶奶葬礼的第二天回监狱的路上逃掉的。

我爸在离开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监狱的门是关不住他的。

我笑着说着,家里的门也关不住。

我奶奶走了之后,她房间的门一直关不上,我以前总好奇着那扇门后面有哪些新奇的玩意儿,等我真正打开后发现,门后面,什么都没有。

我想我也要离开了。

那天,收拾了一些衣服,找了一块布,点着,顺手关了那扇坏掉的门。身后燃起的熊熊大火,正灼烈地烧了一切。

作者简介:李少杰,男,二十岁,黄州书局实习编辑。

本期编辑:周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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