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30·有树有鸟

 

30,有树有鸟“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鼓瑟鼓琴,和乐且湛。”王宴宴循着琴声的指引,前往马香玉家宅中。...



30,有树有鸟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王宴宴循着琴声的指引,前往马香玉家宅中。琴声如有形质,宛如在王宴宴脚下铺了一条长长的地毯,宽厚,温柔,且带着强烈的神秘感。

王宴宴不得不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澎湃的情感。她将要拜会的人物,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与天子齐眉,甚至俯视的人物。

当她激动时,琴声忽然变得平和,明明王宴宴是开始沿着坡势上行,她行走起来,却仿佛是沿着溪流向下,如同行走在云端。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相与细论文。”

王宴宴听着琴声,想到的是“诗圣”杜甫写给“诗仙”李白的诗,《春日忆李白》。

忽然之间,她对人与人之间的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了深切的理解。

在这段不短也不长的路上,她忽然像是跨越了时空,她希望这段路越来越长。

终于,前面的庭院已在望。

而那里,就是此次她旅行的终点。

“暮云春树院。”

站在宅邸的门前,王宴宴仰面看着门上的匾额,一字一字地念出来,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减缓她心中的压力。

长长呼了一口气,王宴宴迈步跨过门槛,进入到门内。

霎时间,王宴宴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她已与暮云春树院融为一体。

琴声仍自响起,并没有因为靠近,而觉得声音增大,琴声一直就像一卷均匀的丝绸长卷。王宴宴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更觉敬佩。

进入宅院中,经过抄手游廊,过了第一重庭院,进入到后面,忽地只觉眼前一动,一阵风吹了过来。

出现在王宴宴面前的,赫然竟是一座树林,风就是从树林中吹来。

不,并不是树林,虽然树看上去,的确是有些多了。

其实树也不多,但因为栽种的方位缺少规划,显得有些乱,因此就如一丛小树林一般。

每一棵树都决不相同,而几乎每一棵树上,无论是高大到几乎遮蔽三分之一个庭院的大树,还是刚刚跟她齐肩高的小树,都有一个鸟窝。

而每一个鸟窝也都不同,无论大小,形状,还是质地,朝向方位都不同。

因为这些鸟窝,这一片树林又极有秩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王宴宴行走在林间,一只小红雀从一棵一人多高的榆柳的鸟窝中探出头来,看了王宴宴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王宴宴穿行在林中,心旷神怡,一时竟有些不忍心走出。

这时琴声仍在响着,缭缭绕绕,并不催促,但王宴宴不敢怠慢,出了林中,越过又一进门房,进入到第三重庭院中。

只见庭院正中,一棵粗可环抱的银杏树下,一个紫衣男子盘膝坐在树下一张黄色地毯上,正自抚琴。

王宴宴快步上前,屈膝行礼:“宴宴见过世伯。”

抚琴的男子停止了抚琴,抬起头来,温言道:“起来吧。”

正是马香玉。

王宴宴抬起头来,望见马香玉,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最近十五年来,王宴宴是马香玉见过的少有的十个人之一。她早先已从自己的父亲口中听到过无数次有关马香玉的故事,而她在明门七十一门徒中,在她行走神州的过程中,在京城皇宫的短暂时间中,听到过更多。

无数个她所想象的形象重合起来,汇合成为眼前的一个人。

马香玉眉毛发紫,湛紫透亮,眉宇间仔细看去,就仿佛是有一片紫云。

王宴宴心神剧震,又叫一声:“世伯。”

马香玉点了点头,道:“是明宗主叫你来的?”

王宴宴心神巨震,道:“正是。”

马香玉道:“坐。”

马香玉对面,是一块方毯。

两块方毯中间,是一张方几,方几上,除了一盏黑漆凤势式古琴外,燃烧着一个香炉,其中的香,是王宴宴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王宴宴也学着马香玉,盘膝坐在方毯上,又向马香玉行了一礼,这才道:“明宗主叫我来,是送镖的。”

王宴宴恭恭敬敬地取出凤凰镖,呈现在方几上。

凤凰镖,神州近四十年来最重要的兵器之一,明宗月的成名兵器,自他年少时以凤凰镖一鸣惊人之后,便从未更换过兵器。凤凰镖原本是极为普通的金属制成的,甚至显得有些粗糙,但明宗月以一己之力,将这件兵器注入自己的灵魂和修为,“修炼”成当世罕有的神兵。

很多人相信,凤凰镖已经有了某种介于人性和神性的“明性”——也就是明宗月之性。它已经成为某种“如意”一般的塔器。

马香玉瞥了一眼,道:“这对凤凰镖,不是送给我的。”

王宴宴道:“回世伯的话,正是。明宗主要我带来凤凰镖,交给马力。”

马香玉微微怔了怔,皱眉思索片刻,道:“明宗主是何用意?”

王宴宴恭恭敬敬,道:“凤凰镖是明宗主兵器,明宗主多年浸淫,凤凰镖已近乎通灵,便是寻常人等,手持此镖,也可以练成‘明器’。”

马香玉微微动容:“便是说,马力即便武功废去,依然可以练成武功?”

“正是。”王宴宴道。

马香玉神色微霁,道:“我收到扶风兄的来信,亦曾误以为你是来退亲的。说来,是我错怪你与明宗主了。”

王宴宴忽地展颜一笑,道:“禀世伯。我既不是来应婚的,亦不是来退婚的。我来,除了送信,便是送镖。”

马香玉的眉头又拧了起来,随后又慢慢舒展开,道:“不错。年轻人的事,究竟还是年轻人自己来办。不过,这几年来,我亦没有见到过他。”面上究竟显出忧色,那是所有的父亲都会有的忧色。

王宴宴道:“任何人武功被废之后,都难免会心性有所变化。但人习武是人,不习武何尝不是人?此镖作为赠品,马力世兄未必会接受,但作为其他名目呢?”

马香玉一怔,望向凤凰镖。

凤凰镖也似在望见马香玉。

一人一镖似在对视。

王宴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情的对视。

那是一种超越了武者和武者,男人和男人,人与人,乃至人与器之间的对视。是万物万象的对视。

是对立,也是理解和交流。

王宴宴忽然心身俱痛,几乎要哭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香玉凝视凤凰镖的双眼缓缓收回,闭目沉思片刻,缓缓睁开双眼,道:“镖我暂且收下,亦会转交马力孩儿。”

王宴宴摇了摇头,忽然释放出所有的不解,决心以纯洁的赤子之心,迎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只要承受,不必要疑惑。

王宴宴道:“是。”

马香玉忽然又想了想,道:“这样说来,那三封信,也是明宗主的意思?”

王宴宴的脸色忽然变了,小脸登时显得坚毅,带着强烈的个性,道:“三封信是‘山江城中那个人’的意思。”

马香玉的脸色,慢慢变成大理石一般的质色,他忽然站起身来,仰面望向顶上的银杏树,翠绿的银杏树忽然间落下几片叶子,叶子悠悠冉冉,飘落到半空时忽然不再向下,漩涡一般,忽听空中发出“咻”地锐响,银杏叶消失不见。

刹那间,王宴宴还以为银杏叶已经去到了破碎虚空,随后才意识到,银杏叶是被马香玉内力的激震之下,破碎为肉眼所不能见的粉末。

马香玉的衣衫慢慢平复下来,道:“好。明宗主为我解下马力这个担子,那个人为我解下马云这个担子,那把剑,自有马秋容来承担。我已了无牵挂了。”眉宇间显出嘲讽的神色。

王宴宴神色不变,站起身来,第一次直视马香玉双眼,道:“明宗主在宴宴临走之时,曾说过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

王宴宴再次愣住了。

马香玉挥了挥手,有些无奈:“说吧说吧。”

王宴宴这才体会到当年马香玉个性的一面,定了定心神,道:“‘香帅已非一人之香帅,亦非三五人之香帅。香帅为千万人千万年之香帅。’”

马香玉缓缓坐下身来,王宴宴也跟着坐了下来。

马香玉道:“你来的时候,看到那一片树没有?”

“回世伯,看到了。”

“你看到树上的鸟没有?”

“看到了。”

马香玉道:“你看那些树,种在地上,有天光云影,有水汽雨露,便会成长。它们长在大地上,便会引来鸟儿。每一棵不同的树,引来不同的鸟。有树有鸟,这种平淡的因果,如此自然,如此和谐,以至于竟没有人发现它超出一切的美。”

王宴宴隐隐听到了鸟儿的叫声,霎时间仿佛置身于一种奇异的时空内。

王宴宴道:“世伯种树悟道,也是一种佳话了。”

马香玉道:“那是马云种的。”

王宴宴无言,马香玉又道:“马云始终相信有树有鸟,他喜欢什么鸟,便要种下什么树,引来这种鸟,迄今为止,倒是大部分鸟都已来了。只是,他最喜欢的凤凰,非梓桐不栖,但梓桐在这个世上已经绝迹千年了。”

马香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有树有鸟,究竟是这个星辰上的因果,还是整个宇宙的因缘?”

王宴宴定了定神,道:“人站在这个星辰上,触手可及,便是宇宙,一跳三尺的刹那,悬浮于整个宇宙的中间,人与宇宙之间,也许并没有太过明显的界限。”王宴宴顿了顿,又道,“来自宇宙的风刮到大地上,来自宇宙的雨下到大地上,人站在大地上,千万年来,忍受风雨吹拂,唯一能阻挡风雨的,就是建筑,是头顶上那一层薄薄的屋顶,何其脆弱!”

马香玉听了,没有说一句话。

王宴宴又道:“可是人之伟大,在于即便如此,人类也并不是无休止地加固屋顶,而是尽可能地追求一种美,这种美积淀起来,便成为文明,是人类在这块大地上留下的仅存的东西。”

马香玉道:“万物有灵且美。人之脆弱在于此,人之伟大亦在于此。”

“正是!”王宴宴忽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肃然道,“人伟大,亦脆弱。但若人类坚强而伟大呢?”

她后退两步,退下毯子,徐徐拜倒,道:“人千万年来无数次进化,不能一跃三丈。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后生后辈王宴宴,愿请香帅一步登天,从容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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