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到的一个故事：阿全

 

中年男人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阿全不会做那种事的，他不是那种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许多目光在男人的身上扫了一下，重又恢复了议论纷纷的状态。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忽然听到一个女孩尖叫道：“阿全回来了！”

人群顿时闻风而动，争着往女孩那边涌去。男人极力想要跟上，但他已经老了，还是落在了后面。等他挤开人群，只看到阿全静静地微笑着，毛茸茸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原来阿全是一只猴子，这些年轻人，这个中年男人，都是猴子。

“阿全，你去哪了？”老猴焦急地询问，检查儿子身上有没有伤口。

阿全没有说话，还是微笑着，把手里藏着的东西亮了出来。猴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老猴也愣住了。

阿全的手里拿着一个桔子，一个金桔。

猴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几只和阿全要好的年轻把阿全举到了天上。老猴长出了一口气。

阿全消失了整整一天。有传言说他阴谋推翻猴王的统治，被猴王察觉，秘密处决了。

然而现在阿全回来了，还得到了金桔。

在这片树林里，金桔是最珍贵的水果，唯有猴王能够享用。得到了它，就等于是得到了猴王的赞许。所谓的阿全阴谋篡权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当狂喜的猴群平静下来，阿全开口了：“大王给了我这个金桔，我想，他还会再给我一个。”

猴群又一次陷入沉默中，老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口想说话，却被阿全用眼神制止了。

私下得到猴王赏赐的金桔是一回事，当着猴群的面得到金桔又是另一回事。而后者意味着受赏赐者得到了继承猴王位置的权力。

猴群里流动着不安。阿全不管，他自信一笑，把手里的金桔塞给父亲，大步走向后山猴王的山洞。

猴群跟随着阿全走到山洞的入口，都安静了下来，目送阿全慢慢走进山洞。

猴王背对着阿全，坐在山洞的阴影里，似乎在沉思。他年轻时是猴群里最凶猛最强大的战士，如今虽已步入暮年，但高大威猛的体型依然令人畏惧。

“大王。”阿全毕恭毕敬地请安。

“嗯。你有何事啊？”

“属下昨天得到了大王赏赐的金桔，觉得味道很甜美。”

“呵呵，是吗？”猴王转过身来，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阿全觉得他好像笑了一下。

“属下……”真正到了这一刻，阿全还是有些胆怯了。他犹豫了片刻，下了狠心：“属下还想再吃一个。”

猴王没说话。

阿全咬着牙，心里的不安一点点蔓延开来，他几乎想收回刚才的话，向猴王请罪了。这时，猴王却温和地说：“嗯，你可以再吃一个。”

阿全狂喜，兴奋地磕头拜谢猴王。他回头想看看父亲，却没在众人里找到他。

“我有些累了，你自己拿吧。”猴王指了指果筐。

“是。多谢大王。”阿全强忍住心里的激动，依然不忘保持对猴王的尊敬，恭敬地走到果筐前，小心地取出一个金桔。他转身吸了一口气，就要向大王告退。

还没开口，猴王却突然发话：“阿全啊，你是不是拿错了？你拿的不是一个枇杷么？”

阿全愣住了，看了一下自己手里，金灿灿的金桔散发着诱人的味道——他没有拿错。

猴王依然背对着他坐在阴影里，声音里满是平静。

阿全咽了一口吐沫，把手里的金桔放了回去，换了另一个金桔。

然而，猴王又开口了：

“阿全，你又拿个梨干什么？”

阿全沉默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金桔，脸色开始变得僵硬。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去吧。”猴王还是平静如水的语调，听不出喜怒。

阿全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洞口的猴子们和他一样，脸色异常不安，却都沉默着。

阿全默默走到果筐前面，把金桔放了回去，拿了一只香蕉。回过头来，不说话，等着猴王开口。

“阿全啊，你究竟是怎么了？”猴王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你说要金桔，我给了你三次机会，怎么最后还是拿了个香蕉？难道你头脑出了问题，连水果也分辨不清了？”

阿全把香蕉扔回果筐，笑了：“大王，你是要置我于死地么？”

在这个猴群里，当一只猴子连水果都分辨不清，他就是废物了，对猴群再也没有一点用处，会被猴群驱逐。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猴王冷冷地回答，转过身来，终于露出阴沉的脸色。

阿全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如果我不愿意做臣，想要做君呢？”

猴王面露凶光，终于撕破了脸皮：“你这是找死！”他咆哮着，向阿全扑去。

阿全早有准备，敏捷地一闪，躲开了猴王的这一击。两人厮打在了一起。

山洞外面的猴子们终于得以开口，莫名的兴奋支配了他们。分不清是在给谁助威，他们也一起吼叫起来。

阿全正当壮年，在搏斗中本该占据优势。但猴王凭借自己许多年来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积累起来的经验，一次次躲开了阿全的攻击，抓住他的破绽准确出击，于是反倒占了上风。

阿全急火攻心，出招越来越盲目，破绽也越来越多。为了躲开猴王的一记攻击，他猛地后退，却脚下一滑，重重倒在了地上。这一跤摔的太重，他一时爬不起来，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猴王面露喜色，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朝阿全扑了过去。

猴群叫声更加狂躁，没有人能听到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痛苦地喊：“不！”

山洞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呻吟，却不是阿全的。

猴王痛苦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阿全踩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瞪着阿全。阿全则擦了擦汗，喘一口气，面有得意之色。

猴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脸上都满是震惊和疑惑的神色。直到阿全慢慢把猴王脚上那根细细的铁链拿了出来，展示给猴群看。

“大王，你被拴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吧？”阿全语带嘲讽。

猴王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目光中全是不甘和仇恨。

“你整天躲在山洞里不出来，只让几个心腹来见你，我就觉得有问题了。昨天我来拜见你，你太过紧张，连我跟你要金桔都答应了。就是怕我知道这个吧？”

“算你机灵，小杂种。”猴王恶狠狠地咒骂。

“是你太蠢啦。我卖个破绽，你就激动得忘了自己脚上还锁着铁链，扑了出来，结果被铁链拉住了摔了个狗啃屎。”阿全不屑地用脚在猴王脸上踩了几下，“你这么蠢，怎么能当大王？还是赶紧去死，让我来接替你的位置吧。哈哈哈哈哈。”

猴群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如今该站在哪一边了。胆小的猴子们在洞外大声叫好，胆大的，和阿全关系好的，已经凑到了阿全身边，兴奋地大叫着。在一片喧嚣中，老猴慢慢走到阿全旁边，脸上神情复杂。

“爸爸，你再也不用担心我啦。”阿全笑嘻嘻安慰自己的父亲，伸出手去拥抱他。

可老猴脸色突变，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呻吟起来。

阿全又惊又怒，却听到老猴王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被你玩死么？”

阿全凛然一惊：“老东西，你什么意思？”

老猴王气喘吁吁，脸上却写满了快意：“我料到你图谋不轨，所以早就让我的手下给你父亲下毒啦。没想到吧？你从一开始就输了！可惜他们太废物，没能把毒也下到你身上……”说到这里，老猴王又显得有些不甘。

“解药！给我解药！老东西，解药在哪里？！”阿全怒不可遏，一把按住老猴王，索要解药。

“你想要解药？”老猴王神秘地一笑，“解药当然是有的。我本来想拿他要挟你，保住我的地位，但现在我忽然不想给你了。”

阿全呆住了，随即大喊：“为什么？！”

老猴王懒洋洋地闭上眼，“因为我不想当猴王啦，当猴王好累。”

阿全说不出话来，他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得无力。在他旁边，父亲已经不再呻吟了，平静地呼吸着，目光开始涣散。

“阿全，你以为当猴王是什么美差么？”老猴王苦笑着说：“你以为每天坐在这山洞里，等着来拜见的人和来刺杀我的人，很有意思么？我十年前就厌倦啦。”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下去？”阿全麻木地问。

“因为你们需要我啊，哈哈哈哈。”老猴王大笑。“没有我这个猴王，谁来指挥你们采食？谁来分配食物？猴群还不乱了套？”

阿全掐着猴王的手放开了，呆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老猴王的话不停地钻进他的耳朵。

“不过那些都算不了什么啦。最重要的是，有我这个猴王欺压着你们，你们才会有动力把自己变强壮变聪明来反抗我，不是吗？阿全你以前不就又瘦又笨，整天被人欺负么？看看现在的你，变化多大啊。”老猴王感慨。

阿全还是不说话，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他脑子里很乱。

“至于你父亲，你以为是我下毒害死他的？其实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啊，哈哈哈哈。”

老猴王忽然提到父亲，阿全终于回过神来，大吼一声，就要替父亲报仇。

老猴王却毫不闪躲：“你杀了我吧。我的路已经走完了。而且还给你上了一课。”他指了指死去的阿全父亲，“现在，你知道当猴王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了吧？”

阿全仰天怒吼，冲出一旁鸦雀无声围观的猴群，跌跌撞撞向树林间奔去。

猴群不敢尾随处于暴怒中的新猴王，只能围住了老猴王。老猴王却哈哈大笑，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啧啧，没想到猴子打架也这么激烈这么有意思啊。”玻璃罩之外，人们忍不住感叹。

导游机甜美的女声从耳机里传来：“猴群社会权力游戏实验的参观到此结束，感谢您的观看。现在我们进入下一个实验……”

人们纷纷散去，走向下一个实验室。一个小男孩还站在玻璃罩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罩子里的那只刚刚成为新猴王的猴子——它孤独地坐在一棵树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爸爸，管理员是故意把猴王拴起来的么？”

“是故意的吧。”男孩的父亲随口回答，专心地看着游览图。

“要是管理员不把猴王拴起来，是不是这只小猴子就不会去跟他打架，那只老猴子也就不会死了？”

父亲一怔，无可奈何地笑笑：“可是要那样的话这个实验就不好看了啊。”

“噢……可是这样子，是不是有些残忍？”

父亲安慰地摸摸儿子的头：“没有啦，就算人类不插手，猴子也总会打架的。它们需要新的猴王了。”

小男孩却摇摇头：“不是，我不是说让它们打架残忍。”

父亲真的愣住了：“那你是说什么？”

小男孩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我是觉得，我们让它们学会了像电影里的坏人们一样，用阴谋互相暗算对方，很残忍。”

父子俩对视很久没有说话。再回头看的时候，树上的那只小猴子已经不在了。猴群们欢呼着，簇拥着新的猴王一点一点走向山洞，它的背影高大却又孤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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