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普代克:《马人》

 

“一分钟以前,凿着石片、点着篝火、预感着死亡之将至,一种悲剧式的动物出现了——”下课铃响了;整个大楼上上下下的课室都在骚动着;卡德威尔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但是他坚持站在原地不动,下了决心要讲完。“——这种动物叫做人。”...



《马人》应该是本科毕业前看的最后一本书了。隐约记得是个阴天(济南阴天是常事),我坐在文理馆三层书库的蓝色小沙发上看着这本小说。坐在我旁边蓝色沙发上的男生一直打着盹(夏天晚上太热睡不好觉的时候,同学们常常赶着天亮涌进图书馆吹空调),对面沙发上的白衬衣女生一直在看手机。我当时还计划着借一本桑塔格的书,后来临毕业和一个学长告别的时候,学长送了我打算借来看的那本书(一个有趣的巧合)。

在文末“阅读原文”的小按钮上,我附上了该书的前言,前言非常靠谱地给出了厄普代克的资料和小说中“客戎”这一神话人物形象的价值所在,概览了厄普代克的全部作品,都在前言中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呈现。

这部小说中(《马人》),“马”的意象则实实在在地与主人公的现实形象合而为一了;考德威尔在小说中同时也是半马半人的客戎(Chiron)。客戎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形象,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马,他博学多智,是希腊年轻英雄们的导师。据神话所载,客戎在一群马人(Centaur)的一次混战中被一枝毒箭射中,箭伤使他痛苦难忍,生不如死。但由于是神,他无法死去,于是他请求主神宙斯,允许他以自己的死亡换取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的解放。宙斯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将他变为一颗星星。厄普代克在《马人》这部小说里运用了客戎的神话故事,并将它融于现实生活的叙述之中。小说第一章中,主人公是以考德威尔和客戎混为一体的重合形象出现的。一开始的情形是,考德威尔在他的生物课上被学生的一枝用钢钎制成的箭射中脚踝。这段场景虽然是以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的,但情节本身实质上是客戎故事的翻版。考德威尔所受的箭伤在这里是一个暗喻,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实际是他在生活中的痛苦。小说中对他的痛苦感受的描写暗示了这一点:“他希望私下独自体验他的痛苦,测出它的力度,估算它的持续时间,审视它的结构。”

在这次推送中,我节选了本书小说中非常精彩的一段描写(情节场景把控精湛,一个漂亮的“长镜头”)。厄普代克应该是最早将宇宙发展史浓缩在小时单位中的人了吧,即使后人用了不同的时间单位来浓缩,但其笔法的精准和呈现出的艺术价值都远不如厄普代克之高。

祝,阅读愉快:)



(约翰·厄普代克)
厄普代克  《马人》


“让我们试把五十亿年缩成我们习惯的尺寸。让我们假设宇宙诞生只有三天。今天是星期四,时间是”——他看了一下钟——“差二十分十二点。”还有二十分钟;他得快点讲。“好。星期一中午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最大爆炸。我们还在那上边,当我们向其他星系看时,它们从我们近处往远处飞开,离我们越远飞得越快。从计算得知,大约五十亿年以前它们都是在一起的;宇宙所有那些十亿、万亿、千万亿的平方的平方的吨的物质被压缩成最大可能的密度的球,同原子核内密度相似;则原始物质蛋每一立方厘米的重量是两百五十吨。”

卡德威尔觉得这一立方厘米的重量就压在他的场子里。天文学使他心神恍惚;晚上当他躺在床上精疲力竭时,有时他觉得他那疲惫的身体变得大得不得了,在它的黑暗之中装着十亿颗星球。

......

卡德威尔挣扎着讲下去。“压力太大了,这物质很不稳定;它在一秒钟内就爆炸了——不是我们假设的一秒钟内,在真的时间真的一秒钟内。现在——你们听懂了吗?——在我们假设的三天之中,整个星期一下午宇宙的空气都是灼热明亮的辐射能;到了晚上都分散得很远了,于是黑暗降临。宇宙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那些黑暗的物质——灰尘、行星、流星、破烂、垃圾、古老的石头——仍然比发光体的重量大很多。在这第一天夜里越州实行的膨胀流分裂成巨大的气团,原始星云。在这些星云中,由于引力作用,气团在它们自己积聚的物质的压力下开始燃烧。于是,在星期二黎明前的某一时刻星光开始闪耀起来。听懂了吗?这些星球的周围旋转的物质云又积聚起来,其中之一就是地球。它使很冷的,孩子们,冷到不仅水汽冻结,连氮气、氧化碳、氨气和甲烷都冻结了;这些冻结的气体在固体尘周围先慢随后越来越快地聚集结晶成雪片一样;这些雪片很快就以足以释放相当热量的速度落在正在变大的地球上。宇宙雪融化后飞回到空间,遗留下一团溶化的各种物质。这些矿物质在宇宙本身中只是不到百分之一的少数。好。讲完第一天,还有两天。到第三天中午形成了一个外壳。原来它可能全是由一层原始海覆盖的玄武岩;然后开始出现了裂缝,喷出液体花岗岩,形成最初的大陆。这是,比熔岩重的液态铁撑到中心形成溶化的地核。你们有谁剖开过高尔夫球?”

他已经感觉到:学生们,像惰性的铁块从正在冷却的表层往下塌陷一样,在逐渐往下沉。高尔夫球把他们唤醒了些,但是还不够清醒。......在这班里最让他心烦的就是戴维斯姑娘那张得意的脸上的媚笑:色情、狡猾;他那么注意看着她使得她那擦着紫色唇膏的嘴不得不启齿,说:“是蓝的。”

“是的,”他缓慢地讲道。“高尔夫球里面,包在那些橡皮层下边的是一些蓝色的液体。”他忘了这是要说明什么了。他看了一下时钟。还有十二分钟。他的胃里直折腾。他试着把他所有的重量从那受伤的腿上移开;他踝部的伤口处,血干了,像针扎一样疼。他说:“在星期二到星期三中午,地球上是荒凉的,上面没有生命。只有丑陋的石头、陈腐的水、喷吐着的火山,一切都在滑动着,也许有时会冻结起来,太阳挂在天上闪烁着,像一颗肮脏的旧灯泡。到昨天中午,开始出现了一点小生命。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点黏糊糊的东西。整个昨夜下午和大半夜,生命限于微生物一类。”他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下:

Corycium enigmaticum(不知名的球形物)

Leptothrix(纤毛菌)

Volvox(团藻菌)

他用粉笔敲了敲第一组字,粉笔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个热烘烘、湿漉漉的虫豸。他厌恶地把它往地上一丢,学生们嗤嗤地笑了。卡德威尔讲道:“不知名的球形物这种原始水生机体的碳化残疾是在芬兰的石头上发现的,剧信是距今有十五亿年的生物。顾名思义,这种原始生命形式还有待考证,但是据信这是属于陷在仍然在海洋的很大区域中存在的一种石灰质的蓝绿色水藻。”

一个用纸叠的飞机被抛在空中,摇摆着,一头栽到教室中间走道的地面上,变成了一颗开放着的白色花朵,它那像婴儿啼叫的声音一直响到下课,从它那损伤的叶片上滴出了淡白色汁液,卡德威尔不禁暗自向学校的杂役们表示歉意。

“纤毛菌,”他说,“是一种微生物,它这个希腊名字的意思是‘小绒毛’。这种微生物可以从铁盐中提出一小粒纯铁,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它的数量如此之大,已变成现在我们开采的所有埋在地下的矿藏。密执安州的梅萨比山脉原来是美国的小小公民放在那里的,我们从那里挖出了战舰、坦克、吉普车和可口可乐机器,使得可怜的梅萨比山脉像是一具被豺狼啃过的老尸体。我心里很难过。当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帕塞伊克时,人们常常把梅萨比山比作躺在湖边的一个有橘黄色头发的美女。”

......“第三个,”卡德威尔叫道——课室里的声音暗流升到他的唇边——“团藻菌。在生命的国王中的这些早期公民之中,团藻菌之所以使我们感兴趣,是因为他发明了死亡。在原生质的内部机质中没有什么理由使生命一定要终结。阿米巴是不死的;那些成功的雄性精子细胞成为延续其父生命的界石。但是团藻菌这种滚动的球形鞭毛藻由于开拓了合作这个新想法而组合成为体细胞与生殖细胞,它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在显微镜下它和圣诞球很相像——把生命滚入与偶然死亡相对的必然死亡的王国中。因为——坚持一会儿,还有七分钟的罪受——每个细胞虽然是可以永生的,但是如果它自愿在一个有组织的细胞社会里专司某种功能,它就进入了一个取舍的环境之中。这种奋力而为的结果便使其逐步伤耗死亡。它使为了整体的利益而牺牲的。最早的一批细胞们没完没了地老是坐在那青蓝色的泡沫里坐得厌烦了,就说:‘让我们凑在一起变成个团藻菌吧’,它们是最早的利他主义者。最早的做好事的。如果我戴着帽子,我要为它们脱帽致敬。”

他比划了一下脱帽,课室里尖叫起来。......

卡德威尔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这课的主要部分还没讲。“今天早晨三点半左右,”他说,“当你们还在小铁床上睡觉的时候,除去脊索动物门之外的所有大一些的动物门的高级形式都出现了。就化石所说明的情况而言,就是这么突然。”他打了一个响指。“一直到天明,世界上最重要的动物,分布在海床各处的,是一种丑陋的东西叫三叶虫。”

......

卡德威尔算计着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就在这场热闹声中讲到摇铃。“到今天早晨七点钟,”他解释道。几个脏脸学生好像在听着。“第一批脊椎动物鱼类出现了。地壳发生了变动。奥陶纪的海洋缩小了。”肥胖的弗莱莫耶凑过去把小比利•施洛甫从位子上搡了下去;那孩子是个瘦弱的糖尿病人,啪的一下摔到地上。他刚要站起来,不知谁的手往他头上一伸,又把他按在地上。“到七点半,第一批植物在陆地上长了出来。沼泽地上的肺鱼学会了呼吸,开始在泥地上爬行。到八点钟,两栖动物来了。地球很暖和。在南极洲上都由沼泽地。由硕大的羊齿类植物形成的茂密森林升起又降落,形成了我们这个州的煤藏,因之这个时代以此命名。所以当你说‘宾夕法尼亚恩’时,你可以指的是愚笨的德国佬,也可以指古生代的一段时间。”

......

“昆虫出现,分支繁衍着;有些蜻蜓长了三十英寸的翅。世界又冷起来了。有些两栖动物又回到水里;另外一些在陆地上下了蛋。这是爬行类,在两个小时里,从九点到十一点,世界又暖起来,它们主宰着生命。五十英尺长的蛇颈龙在海中遨游,翼指龙展开像破伞样的翅膀在空中翱翔。巨大的低能生物震撼着大地。”按事先约好的暗号,课室里所有的男生开始嗡嗡地哼起来。大家的嘴都没有动;他们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着;但室内弥漫着一种捣乱的气氛。卡德威尔只能继续挣扎着。“雷龙的身子有三十吨重,脑子只有二盎司。安纳多龙有两千颗牙齿。三角龙头上的锯齿形骨盔有七英尺长。霸王龙前爪短小,而牙齿却像六英尺长的刮胡刀片。它被选为总统。它什么都吃——死肉、活肉、残骨——”

那一次铃声响了。几个班长率先大步跨出课室,其中一个学生才在走到那朵金莲花上,踩得它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

......

“还有两分钟,”卡德威尔叫着。他提高了调门,就像头里地音量转钮被转了一扣。“坐着别动。我们得在下堂课再讲已绝迹的哺乳类和冰河期了。长话短说,一个小时以前,在开花植物和杂草出现之后,我们的忠实的朋友哺乳动物占领了地球,一分钟以前,一分钟以前——”

德芬道夫把戴维斯姑娘拉到走道上,她在他那长着许多汗毛的长臂中咯咯笑着,挣扎着。

“一分钟以前,”卡德威尔叫了第三遍了,一把铅弹冲着他脸上抛过来。他眨着眼用右手去挡,幸好没有击中他的眼窝。没人再赋予你一双眼睛。他的胃在翻腾,同情着他的腿。“那是从一种很小的鼩鼱进化来的。它那有立体感的一双复眼的视觉,大拇指能握起得手掌相对,非常复杂的大脑皮层,这些都是为了适应树上生活环境而演化出来的,是从像在爪哇发现的那种书鼩鼱进化来的——”

那女孩子的裙子被乱糟糟地拉倒她的腰围上。她脸朝下趴在书桌上,德芬道夫的蹄子在狭窄的走道上激动地移动着。从他那朦胧而小心翼翼的笑容看,他已趴在她身上;整个房间的味道像一座马厩。卡德威尔一下子火冒三丈。他从桌子上拿起那闪光的箭杆,大踏步穿过把书本纷纷合起来的混乱人群,一下、两下,抽了那禽兽的裸着的背。你撞坏了我的汽车——散热板。德芬道夫肩上现出了两道白色的印痕。在卡德威尔吃惊地看着的那一刹间,两道印痕羞成了红色。它们将变成伤痕。那一对像破碎的花朵似的一下子分开了。德芬道夫抬起那一对蒙着泪水的棕色眼睛看着他;那女孩子故作镇定地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在卡德威尔眼角的余光中,吉摩尔曼的手在急忙地记录着。

教员茫然地回到教室前面。上帝,他没想把孩子打得那么重。他把箭杆放在粉笔槽里,转过身,闭上眼,在红色的黑暗中,疼痛展开了它的湿漉漉的翅膀。他张开嘴;他自身的血液厌恶他所讲的这故事。“一分钟以前,凿着石片、点着篝火、预感着死亡之将至,一种悲剧式的动物出现了——”下课铃响了;整个大楼上上下下的课室都在骚动着;卡德威尔感到一阵眩晕袭来,但是他坚持站在原地不动,下了决心要讲完。“——这种动物叫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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