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古之魅”扬之水评宋词:小道世界,却也不朽!

 

扬之水:1954年生,原名赵丽雅,浙江诸暨人。1996年起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开始深入研究文物考古,用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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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1954年生,原名赵丽雅,浙江诸暨人。1996年起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开始深入研究文物考古,用考古学的成果来研究文学作品,对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名物或物象有精彩的阐释,主要致力于先秦文学与古代名物研究。著有《脂麻通鉴》《终朝采绿》《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先秦诗文史》《古诗文名物新证》等书,考据精确,言辞优美,造诣深厚。2010年获选《南方人物周刊》中国魅力50人之一:释古之魅。

[b]一


婉约与豪放的讨论,实在很累。不好说无中生有,但至少在宋人那里是没有这种标签的。看宋人的几种选本,何为正声,何为变调,选家的眼光已经下了定义。

赵闻礼的《阳春白雪》,不分作家、不分调名,似乎是随手摘录,就编辑体例来说是杂乱的。但这种随意也有可爱处:没有一个整体的构思与安排,比如内容的搭配、词调的搭配、作者的搭配,等等,都不存在。大约读的时候觉得好,就笔录下来,好像是一部专任采录之务的“两宋名歌六百七十一首”,虽然对南宋更偏重一些。
词在唐五代和北宋,多是遣兴的游戏笔墨。南宋以后,才逐渐将游戏做得认真起来。苏、辛之开派,何尝是有意为之,不过逞心而吟,逞性而歌,全是性情语。苏、辛词体现的是个性风格,而不是词的风格,故追摹者鲜能出其右。

王鹏运说:“苏文忠之情雅,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盖霄壤相悬,宁止才华而已。其性情、其学问、其襟抱,举非恒流所能梦见。”这里所说的也都是形成苏词个性化风格的因素。清人好复古,且不但复古,更将“古已有之”者都作成学问,词也因此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却反而有点找不到位置的感觉。若把它尊入“大道”,一个个“水盼兰情”的风尘女子却又如何入得儒家伦理道德的框架。

只好拈出一个“寄托”来,概括一切。于是游戏变为正经,恋情变为宦情,那本来已属畸形,却究竟还有着纯真特质的桑间濮上之情,也便就此消解了。
诗人自古以来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和选择一个情爱想象的空间,《诗》的时代已是如此,如《汉广》、《月出》、《泽陂》、《东门之杨》,等等。

宫体诗不被视为诗的正统。然而宫体诗的内容与情感移居于词,一切都变得合“法”了。在这里可以从容放置对情爱的各种想象。

初始的时候,词作多半有具体的吟咏对象,但很快这对象就变得不确定,而只是借一个美人的躯壳来容纳无处宣泄的情感或情爱。不是真正的故事,却是真切的情感。

词中所描写的,离多会少,所以更多的是追怀,是追怀中的渴望。


情欲是一种活生生的美。当它与大自然打并作一片、难分彼我之时,更焕发作一种生命的感发。咏物也是咏人,正不妨把所咏之物都认作是爱欲的对象。

爱欲的眼,看花开,是约略颦轻笑浅;看花落,点点也是离人泪。一切都可化作人生的聚散离合。更多的时候,是并无情事,也并无一个撩人情思的“旧时秋娘”藏在记忆里,而只是由花开花落、雁去雁来、雨丝风片、微雪轻寒牵起的一种情欲。

所谓“空中语”,即没有爱恋的对象,不过主观者的情欲而已。着力刻画的描写对象不妨是想象之辞,但情欲却是真实的。“闺情冶思,托之兴象,出以蕴藉”,“如怨如慕,只是实说;语语本色,却是字字旖旎”。
“花间”、“尊前”的主旋律,似乎可以说是“情欲”,——伦理道德之外的、很本色的情欲。情欲是内核,场景、气氛、四时之变化,等等,都是一层又一层精心的装饰。

也许有本事;也许没有本事,只是情欲而已。或者,是生活中美丽的一瞬;或者,只是瞬间想象中的美丽。它起源于歌席酒筵,那正是无妨宣泄情欲的时与地。

既然铸为一种特有的表现形式,即使脱离了歌席酒筵,也不脱固有的程式,则情欲——当然已被装饰得更为骚雅——仍可堂而皇之谱入词中。所有的困惑只在羞于承认: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
陶靖节《闲情》一赋,百世论犹未已。到了词的时代,朝中大老,乃至儒学家、史学家,皆可尽意抒写“闲情”。

《阳春白雪》录司马温公《西江月》:“宝髻松松梳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可以称作旖旎艳冶。

盛德之下,作此儿女情长,时人不以为怪。宋人评曰:“文正公言行俱高,然有《西江月》词,风味极不浅。”

况周颐《惠风词话》:“两宋巨公大僚,能词者多,往往不脱簪绂气,魏文节杞《虞美人·咏梅》云:‘只应明月最相思。曾见微香一点未开时。’轻清婉丽,词人之词。专对抗节之臣,顾亦能此。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辞为梅花作赋也。”

又曰:“黄东甫《柳梢青》云:‘天涯翠层层,是多少、长亭短亭。’《眼儿媚》云:‘当时不道春无价,幽梦费重寻。’此等语非深于词不能道,所谓词心也。”——何谓“词人”、“词心”?大约提起词笔,必先换一种思维方式,换一套语言符号,换一副观世的眼光,及至转换自己的身分,犹如须眉扮演蛾眉的“反串”。

在此意义上也可以说,词的世界,是由男性营造出来的一个女性的世界(豪放派欲别开一境,却终未能成为主流)。
文人似乎并没有一个确定的位置,可以容他义无反顾地专注精神:仕途不可以过分热中,至少不可以表现出热中。

在官不言官,必要时时保持一种江湖之思的清高。归隐呢,却也决当不得真。且不说家口生计,即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也不相合。执着于爱情,则更不行。夫妇之间,自有伦理纲常在,本来无所谓爱情。

“婚外恋”是允许的,但也只能作为游宴场中的逢场作戏,果然儿女情长个不了,也不合乎社会对男性的要求。因此,借一个身分,借一副肚肠,换一副女性的口吻,便可以表达出自己的双重情结。

君臣之思可以退而藏于其中,变得含蓄委婉。炽热的情爱,出于女儿之口,真正的主角便成了置身局外的观照者和代言人,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

词沿着这样的思维方式走下来,所形成的一种特殊风格,便能够格外体现中土语言文字的奥妙和文人士子的曲折心态。即使以后它脱离了曲调而独立成章,由曲调所规定的情绪、内容和格调,依然是词的“主旋律”。
黄庭坚《浣溪沙》:“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

东坡云:黄鲁直作此词,清新婉丽,闻其得意,自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肤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见“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大澜浪也。——是否词之程式使然?凡提笔为词,涌入笔端的,必是种种“女儿”意象。

山必眉黛,水必秋波,花必腻粉,柳必柔腰。词的“生香真色”,缘自笔写女儿态、女儿情、女儿心。

前人论词说:词以不犯本位为尚。东坡《满庭芳》“老去君恩未报,空回首,弹铗悲歌”,语诚慷慨;然不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尤觉空灵蕴藉。

“君恩未报”、“弹铗悲歌”,便嫌“热中”;欲归犹不忍,则含蓄。只是《水调歌头》又何尝暗寓君臣之思呢。不过词已被加上了这样的双重性,如此强作解人,也就无可免了。


以诗名者,常常也作得好词;以词名者,却难得也有同样的好诗。作词,要转换角度。在词境里浸淫久了,或许会“移了性情”。

然而文人终于有了一片纯情的天地。说它窄,它也窄,窄得只剩下了情。说它宽,它也宽,凡涉一个情字的,皆可入于此。人生至极处,不是一个情么。在词的世界里,可以更深、更切、更精微地体味人生。

写情写到了极深处,便只有一个悲。
词到了文人手里,艳冶、娇媚而又是充满生气的文字,渐渐渗入了书卷气。虽然仍是写感受、写感觉,却有了铺陈与安排的匠心。依然是情欲,依然是渴望,却一点一点淡化作忧郁与惆怅。说忧郁,也许还嫌太有重量,似乎更多的是惆怅。它没有实实在在的分量,却是由“轻”和“空”而生出一种无法排遣的沉重。

此般惆怅常化作满纸凄凉。落叶、飞花、零雨、冷雾、西风、残照;泪、恨、寂、怕、寒、瘦、悲、愁;也许更多的是梦。大约若有之情事,总是暂时的欢娱,是人生值得追忆的一瞬间。因为它本来不过是偶然的际遇。至于若无之情心,则是孤寂中的想望(热闹中也有孤寂;或者是更深的孤寂)。

想望而不得,尤觉如梦如幻,正如幻梦一样的人生。词作者不论化身为男为女,作为情境中人,唯一确定的身分,就是寂寞中的孤独者。即使挚友相对,想到的也往往是别后的相思相念之苦。

杨海明《唐宋词史》谓此为“忧患意识”,似乎是将这人生的一景引入政治生活了。若以此而论,充满“忧患意识”的又何止宋词。
十一
这悲苦之音,实是深于情者所体味到的生命的大悲慨,乃具永恒之意义。否则,为什么千载之下读来仍令人动容呢,而不必定以国破家亡为背景。

周邦彦《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陈廷焯《词则》评曰:“平常意,写得姿态如许。”清真词的好处,略由此语道出。其实也不妨以此来勘评宋词中的大部。
十二
就《阳春白雪》所选来看,北宋词中,形象是新鲜的,明快的;南宋,则多曲折与吞咽。前者多为即目;后者半为程式(意象、情调、选用的字句)。

雨中残花、风中落叶、断弦琴筝、留香锦褥,零落之雨、缠绵之云,照人无寐之凉月、笼愁蓄恨之轻烟,画栏生愁、曲屏传恨,燕归人不归、春来人不来,飞鸿不传信、杜鹃空啼泪,梧桐滴雨、芭蕉声碎,词已经形成了种种程式化的兴象。

填词便如同用现成的积木,按照设计好的图纸拼搭楼台。尽管仍可将细心体贴处的种种情致作成词所特有的玲珑精巧,却似乎很难见出心性了。

惟稼轩能够越出程式,独发性情之言,虽然是词之变调,却与词之正声具有同样的魅力。苏也好,辛也好,皆不废婉约,要在能作性情语。又何必以婉约、豪放来定优劣。
十三
自从出了苏、辛式的变调,美丽的惆怅就不再独擅胜场;怒发冲冠,慷慨纵横,词的旋律中有了壮美。但“婉约”仍被认为是正声,并且,“婉约”到南渡,“婉约”到宋亡,惆怅一变为悲凉,悲凉而一至于凄婉与幽咽了。

后人不能想象或者说是不能容忍,在亡国之前与之后,王孙公子与文人墨客,还能够在词的世界里继续“婉约”。这“婉约”,究竟也不同于先前,于是人们发现“婉约”中的“深刻”:在幽幽低吟的咏物词中,原来有“本事”,原来有黍离麦秀的哀痛。这一“发现”或曰发掘,至少有两个意义:其一,它为已经精致到近乎成为纯艺术品的词找到了蕴藏其中的社会意义;其二,原来“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也可以有“变调”,也可以是“靡靡之音”。
十四
所谓以风花雪月之词,寓黍离麦秀之思,不妨说就是能够把美丽作成凄凉。“婉约”词到了王沂孙的“思笔双绝”,差不多成了绝唱。

他用文字建造了一个超越文字本身的境界。他以他特有的思、笔,营造出一种气氛,并在这气氛中传达一己的情绪。“争如一朵,幽人独对,水边竹际。把酒花前,剩拚醉了,醒来还醉”(《水龙吟·牡丹》),两个“醉”的中间,他藏了无限悲凉的、排遣不去的清醒。

“病翼惊耿,枯形阅世,消得残阳几度”(《齐天乐·蝉》),他用“惊秋”、“阅世”、“消得”,唤起颓败、衰亡着的生命,完成生的最后的悲哀。即便是黍离麦秀之感,即便是亡国之音哀以思,这在碧山词中,似乎也只是一个背景。比如咏蝉中的“一襟余恨宫魂断”,“为谁娇鬓尚如许”,如果不联想“南宋诸后妃陵墓经过发掘后尸骨被弃于草野之悲惨”,如果不联想“孟后陵曾得一髻,其上尚有短金钗云云”,是否就不见其佳呢?恐怕不是的。因此他吟唱的仍是世事无常、生命无常这古今相通的悲慨。

他有本领写出一种凄艳的美丽,他更有本领写出这美丽的消亡。这才是生命的本质,这才是令人长久感动的命运的无常。它小到每一个生命的个体,它大到由无数生命个体组成的大千世界。他又能用委曲、吞咽、沉郁的思笔,把感伤与凄凉雕琢得玲珑剔透。他影响于读者的有时竟不是同样的感伤,而是对感伤的欣赏。因为他把悲哀美化了,变成了艺术。

碧山词在清代才获得了它的最高评价。它超越时空的限制而终于不朽,原因当然不止一个,但重要的一点在于,它有着近乎完美的形式及形式与内容近乎完美的结合。它达到了一种形式所能达到的极致,而又标志着一个阶段的结束。
十五
当日宋词的歌唱与流传,或者竟如今日大行于歌厅的通俗歌曲,一缕幽思,一握柔情,无可名状的愁绪,只见其神、不见其形的爱欲,谱入歌弦,唱红了歌人,唱醉了赏音者。若干年后的人们,研究这一时代的文学与艺术,若联系此时此地的社会背景,当也能从这些流行歌曲中,发现“拙、重、大”罢。

其实它的“重大意义”不过在于,这是一块自由抒情的领地,不必纳入正统,不必划入某种规范;虽是“小道”,毕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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