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色相

 

“菩萨示现一色,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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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颖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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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示现一色,一切众生各各皆见种种色相。”

——《涅槃经·德王品四》

啤酒泡沫攀附在塑料杯壁上,杯底的气泡密集涌动,大排档的巨型牛角扇掺杂着汽车驶过路边时的灰尘不断转动,把排挡外围的塑料幕布吹得鼓鼓的。被这样的风吹着,汗是干不了的。阿刀想拿起杯子,沾满避风塘炒蟹膏油的手一个不稳,杯子就落到了水泥地上。咒骂声还未出口,对面的女子却先站了起来,泼了阿刀一脸啤酒,甩下两百块钱后,拿起包走人。

被吵闹声打扰,大排档老板从马经中缓缓抬起头来,瞄了柜台伙计一眼,然后在他的“劲风”和“带宝来”之间纠结。伙计给阿刀换了个新杯子,阿刀伸出舌头,舔舔嘴边剩余的啤酒,这种液体在常温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用袖子擦了擦嘴,继续吃着他的避风塘炒蟹,望向装着啤酒的杯底,他似乎觉得,一溜气泡钻进了他的眼睛,如同一个炸弹,随时就会爆裂。


“我从小就不明白,玻璃和镜子,究竟有什么区别?”阿刀的手指在玻璃上来来回回,夷平灰尘的阻滞,玻璃上出现了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当阿刀呆望着铝窗说出这句毫无语气起伏的话时,他分明看到了阿目脸上的哂笑。

“你看玻璃,只能看到别人;望着镜子,才能看见自己。”阿目打了个哈欠,身体后仰伸着懒腰。昏黄的夕阳照进房间,夏末将散未散的闷热让人昏昏欲睡。

阿刀不言。其实他很想反驳一句:为什么你那么肯定,你所看到的别人,就不是自己?可他没说出口。宿醉搅着他的头脑和肠胃,有一种难言的恶心。习惯性伸向口袋,触到了昨天晚上那女子给的两百块钱,摩挲着纸币的棱角,阿刀突然清醒过来。

“喂,想吃叉鸡饭么?加底的那种。”

阿刀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认识阿目的了。阿刀去测过字,相士说他会大走桃花运,因为“色”离不开他这把刀,但命中少贵人。庙街十块钱的测字,信不信由你,但阿刀觉得很准,他觉得,要是有贵人扶持,自己也不至于沦落成这样。不过说起贵人,其实阿目也勉强能算一个,至少有他一起分担着这个房间的租金,自己的担子也轻了一些。他俩住的这栋唐楼,是英治时期的建筑,就像在这个老旧街区里的其他旧楼宇一样,都是被时代甩下的包袱。“眼不见为净”是句很现实的话,人们不想看见垃圾,所以在偏远的地方建了堆填区;不想看见破烂的楼房,所以撇下旧区建了新区。在这栋几乎与电绝缘的楼里,阿刀觉得自己也像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渐渐能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自杀——面对腐烂的生命,“眼不见为净”无疑是个具有强大吸引力的选项。

吃完叉鸡饭回来,已经是八点过了,电视台刚播报完新闻快讯,阿刀盯着那个小小的盒子,看着里面的那些人,突然觉得那块玻璃后的人其实就是自己。阿刀这样想着,楼上又传来了诡异的电锯声——那声音每天晚上八点半准时响起。然后就是隔壁老伯唱粤剧的声音,他每天晚上总唱同一首曲子,磁带卡住的时候,他会重新放一遍,然后又唱一遍。对面那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在洒纸钱,一边洒一边笑,红白二事的冲撞,有时候就以这么随意的形式出现。阿刀听着这些声响,它们逐渐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阿目吃完饭回来就在沙发上看一本又一本的过期杂志,似乎从不厌倦。对于这一切,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一来他们没有门路找到比这里租金更便宜的房子,二来他们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正常人,没有这个资格去批评别人行为怪异。

你就是我,而我就是你。


“喂,听说了吗?那个寡妇死了。”阿目故意压低声音,用一种像是向别人透露股票内幕消息的语气对阿刀说着。

“嗯。”阿刀嘴里含着最后一口油鸡饭,模糊地吐出一个字。油鸡块的骨头碎搁到牙齿,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现在这栋楼里连上我们也就剩下四户人在住了吧,业主为什么就是不肯免租呢?”阿目边说着边打开了饭盒,鸡皮的淡黄油光一下子冲进了他视野中。

老伯唱粤曲的声音依时响起,今晚似乎换了曲目,改唱《香夭》了。虽然阿刀和阿目都习惯了隔壁的声音,然而《香夭》里那把花旦的尖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阿目记得今晚有球赛,预先打开了电视,像是故意跟隔壁挑衅一样,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但隔壁听到电视声后,又将粤曲磁带的声音调大,粤曲的女声和新闻解说的男声混合在一起,变得越发诡异。

“政府相关人士表示,永新集团已成功标中政府旧区改建工程项目,政府对改造计划进行再度核实商议后即可动工……”又是最近那个拆迁的新闻,每个电视台都在盯着这个新闻,所以最近无论转到哪一个台,只要是新闻,都像是另一个台的重播。阿刀收拾完饭盒以后,走到铝窗边,窗玻璃一尘不染,映着阿刀瘦削憔悴的面容,外面又浮着城市的灯火与穿梭的人群,阿刀就这样盯着这面重叠交错的镜子,被久违的空虚裹挟着,感觉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

“那么多的人,哪一个才是我?”


阿刀发现最近自己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以前他只是分不清镜子和玻璃,可现在他连自己是清醒还是正在做梦都分不清了。“阿刀”不是本名,他三岁的时候被爸爸遗弃在大街上,他记得那家店的玻璃橱窗刚被擦过,锃亮得能装进整条街,包括他自己。他以为爸爸生气了,因为每次他都把那种一大块的玻璃当作镜子,伫立在跟前盯很久。他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路灯开了,他才知道爸爸不是生气,是真的不要自己了。在那以后,他曾经努力想要分清镜子和玻璃,可渐渐就放弃了,分不清了。就像现在,他知道自己脑中的混乱,却从未想过要弄清楚些什么——都没有用的。

隔壁的阿伯最近不唱粤曲,改听佛经了,就是那种随便走到哪一个算命的摊口都能听到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廉价的磁带输出有些聒噪的声音,从头到尾阿刀都听不清楚那把人声唱的什么词,只能听到一句,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去他的,那不就等于说他这把刀最终只能落得一场空么?

“居住在区内一栋唐楼的几个租客对永新集团与政府联合给出的补偿不满,若双方在今月15号前未达成一致意见,旧区重建项目将启动暂时停工程序……”阿刀觉得眼睛有点干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啤酒气泡,轻微的痕痒像是炸弹上红色的倒计时数字。他望向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总觉得有些什么事会发生。

要下雨了,阿目还没回来。阿刀觉得也许他去了赌马,可今天是星期六。突然,隔壁的佛经声音也停了,阿刀又看了一眼那乌云,厚重粘腻,像极了他被抛弃那天爸爸买给他的一大串棉花糖。混合着尘埃和泥土气味的风灌了进来,附着在皮肤上的汗水随之蒸发。阿刀醒了。

“我知道我是谁,只是我不想看见自己。”

阿刀脑中重复响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唱词,低沉的声音和慢悠悠的罄鼓却始终不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阿目不见了。隔壁的老伯也许是死了,阿刀不太肯定,只是最近两三天都听不到隔壁传来粤曲或佛经的声音了。他突然有一个念头:万一明天自己也死了呢?却又很快否定,自己是把刀,就算把别人都给剋死了,自己的命还是一样硬。他开始有些羡慕那些可以自己决定一死了之的人,连“眼不见为净”都无法自我成全,还有什么意思?楼里只剩下他和楼上两户人了,起重车开进了这个街区,随时等着将这栋被时间和社会抛弃的垃圾夷为平地。

“喂,你说我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曾经问过阿目这个问题,而现在,他对着铝窗发出这个问句。雨滴落在玻璃上,画出一道又一道蛇行的痕迹,似乎在认真回答着他的问题。阿先从来不觉得这样很没意思,阿目说他看玻璃的时候,只能看见别人,望向镜子,才能看到自己。可他分明能在这扇陈旧的玻璃上清楚描绘出自己的面容,看到自己不安的神色,自己口中所谓的“别人”,分明就是站立在玻璃前方的自己。

四周异常安静,楼上的电锯声没有准时响起,反而听到了起重机的低鸣——就像风吹过戈壁滩所形成的那种低沉的声音。他向窗外看了一看,发现起重机还停在原地。内心隐隐有一种不安:阿目失踪了,寡妇死了,阿伯应该也死了,楼上的也快了,那么下一个就是自己。他想起那天阿目说的一句话,如果这栋楼里除了他们之外的几个人全死了,他们变成了这栋楼里的唯一住客,其他房子因为发生过命案租不出去,那时只要吓唬一下业主,他们也许就再也不用交租金了。然而想到这里,阿刀又听到了那种低鸣声,脑子里似乎有一个被倒置的黑色墨水瓶,一滴一滴的墨水不断往下落,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似乎冥冥中总有对歹念的惩罚。

在梦境中,阿刀看见了起重机驶进这片被废弃的地带,它伸出的钢铁手臂割开了自己的肚皮,在里面不断翻搅,搜出了四副白花花的骸骨。阿刀本应痛得昏厥过去,可他却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一点痛感也没有。他只是一直有一种清醒而强烈的意识,感觉自己快要完了,可当他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很久,再睁开来的时候,又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发生。


实习记者站在一片工地前面进行报道:“停工了将近半个月的旧区重建工程终于重新开工。楼里的唯一住客因精神原因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目前已被移送到公立医院的精神科进行治疗与护理。若开展顺利,工程将于明年年底前完成……”

阿刀安静地坐在精神科病房的椅子上,身上缠满了医院用于防止躁狂症病人作出危险行为的带子。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被扣上了许多帽子:妄想症、人格分裂、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与正常思考能力……多得他数不过来。他知道这个病房其中的一面墙上就藏着镜子,只是他看不到而已。那面镜子的前面站着许多“别人”,而那些人看着的他,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他,而只是一个“别人”。

站在镜子前的,真的是自己吗?不会的,没有人能看到真正的自己,甚至当他们以第三者的视角通过玻璃去看别人的时候,以为能将别人的神情动作一概捕捉,却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其实也只是上天所给定的某一相而已,没有人能真正看透任何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阿刀这天被院方通知来办公室一趟,说是给他安排了与主治医生的见面。阿刀在两个护士的陪同下走进办公室,门还没打开的时候,他就在想,那个医生会不会是阿目?而当办公室的门被彻底打开,他才知道人的直觉真的准得可怕。但他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一点不自在,只是像完全不曾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走进了办公室,在桌子前面坐下。

阿刀的双手被绑着塑料带,院方解释说那是防止他在发病的时候伤害自己或其他人。他是相信的,毕竟他清楚记得,自己杀了四个人,就为了独吞政府给的赔偿金。

“医生,你说镜子和玻璃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不说这个,你还记得阿目吗?现在,我要帮你杀死他。”
阿刀的自述
我叫陈刀,是个弃儿,没有职业,偶尔帮区里的小混混偷运些毒品到其他区的各种酒吧,赚点外快。我住在旧区的一栋唐楼里,那栋楼太旧了,除了我其他人都搬走了。最近政府要搞旧区重建,派了个人来找我谈,我问他玻璃和镜子有什么区别,他说你看玻璃,只能看到别人;望着镜子,才能看见自己。我说我不搬,他就走了。

我怀疑那些人其实没有搬走,因为我总是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可平日里看不到他们,只有在我被在隔壁楼作业的起重机吵醒,感到极端愤怒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们的一些踪迹。虽然他们很奇怪,但其实都是些好人。后来,我认识了阿目。他劝我同意政府的拆迁补偿,还说如果我们联手把其他住户杀了,会得到额外的补偿。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我所看见的其他几个人,包括阿目,其实都是我自己。是我被贪欲所迷,才会迟迟不同意政府的赔偿计划,阻碍了工程进度。现在我在政府公立医院的精神科接受治疗,希望能早日恢复正常。谢谢大家对我的包容与关心。

“这样写可以了么?我不懂媒体通稿要怎么写。”

“可以了。我今天下午就发给传媒,你回病房吧。”

阿刀回到病房,回想起最近发生的这一切。传媒猜测是政府为了工程进度伪造了精神状况证明文件,说他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丧失正常的生活自理和思考能力,以便让他尽早搬出来,使工程可以继续进行,医院让他写了通稿澄清,说明自己确实病情严重,并让他表示愿意配合政府的工程项目与医院的后续治疗。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阿刀都无法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一切本应到此就结束的,可无论通过玻璃还是镜子,都始终无法窥见事件的全貌,这未免让人有些沮丧。

阿刀缓缓走到装设了单面反光镜的那面墙,用着之前阿目告诉他寡妇死了的那种语调和犹如起重机低鸣的声音说:“真相,我只说给你听,别告诉其他人。”


唯有菩萨佛祖,才能洞见一切真实。而平凡卑贱如你我,只能卑躬屈膝在菩萨以色所展现的相面前,深陷这片面虚伪的真相,越来越不清醒。也许,镜子不是任何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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