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莫愁女，范家塘人

是耶非耶...

位于南京水西门外的莫愁湖，因得清乾隆帝数度驾幸、诗赞，号称“金陵第一名胜”。它的得名，全在一个叫莫愁的女子，盖所谓湖以人传。然查考史料、传说，莫愁却如谜一样扑朔迷离。

史籍和诗文传唱中的莫愁有三，为三个不同版本的莫愁女。

一是湖北钟祥莫愁。《旧唐书·音乐志》载，“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又说：“石城，在竟陵。”即今之湖北钟祥。南朝宋置苌寿县，治所即在石城。唐代诗人沈佺期、王维、李商隐等，均有诗句咏莫愁，足见莫愁的故事流传已久。集南朝乐府民歌大成的《乐府诗集》，有《莫愁乐》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以辨真伪、校长短著称的《容斋随笔》也说，“莫愁者，郢州石城人。今郢有莫愁村，画工传其貌，多写记四远”。宋元之际马端临所撰的《文献通考》又指明，“石城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后入楚王宫中”。显而易见，钟祥莫愁，实有其人。她是战国末期的民间女歌手，后为楚宫乐妓。二乃河南洛阳莫愁。此说缘于南朝梁武帝萧衍的《河中之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似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本为农家女的洛阳莫愁，嫁入金陵成了贵妇人；好事者添油加醋，演绎出莫愁卖身葬父、为金陵富商卢员外所买、做了卢家儿媳，复由丈夫戍边不归、思念成疾，投江而去、化作一泓湖水的传奇故事来。但稍加推敲即可发现破绽。第一，洛阳与金陵分属北魏、南齐，相隔千里，且有淮河、长江阻断，莫愁的“跨国婚姻”谈何容易！第二，富商卢氏从洛阳街头买下莫愁、带回金陵也只配做小妾、丫环之类，岂会将之作儿媳，卢公子的婚姻能不讲门当户对么？第三，莫愁投水寻夫，她怎舍得下儿子阿侯？女子在家从夫、夫亡从子，贤惠的莫愁岂能不遵三从四德？要而言之，洛阳莫愁不过是文学作品和传说中的一个女性形象罢了，未可当真。三为明代金陵莫愁。据传她是金陵范家塘人，为明太祖朱元璋征选入宫、成了侍女。一日太祖与中山王徐达对弈，莫愁上前奉茶，为徐达所看中；朱元璋顺水推舟、把她赐给徐达作妾。但顾目流盼的莫愁遭徐达老婆嫉妒，遂设局陷害、挖其双眼，莫愁忧愤投水而死。惧内的徐达愁苦万端，朱元璋知道后给他出气，把徐达老婆下铁锅煮了，让众大臣每人喝一碗“泼妇汤”、以作惩戒，同时敕封莫愁为“湖神”。后来作家张弦写了剧本《莫愁女》，搬上越剧舞台，还拍了电影，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广为传播。这个爱情悲剧主角的金陵莫愁，纯粹是人为编造的艺术形象。传说不是史实。艺术真实不等于历史真实。三个莫愁两个假，唯有钟祥莫愁真。但南京莫愁湖竟张冠李戴、弄假成真，既设立“莫愁女故居”，又在水院中树了一尊曼妙的莫愁像，郁金堂墙壁上还嵌着梁武帝的《河中之歌》，为莫愁由来张本。洛阳莫愁嫁金陵卢家，言之凿凿，几为定论。这个误会是怎样造成的呢？

北宋大词人周邦彦的粗枝大叶，似为关键。周曾任金陵近郊的溧水县令，熟悉南京且病老于斯。精通音律的他提举大晟府，相当于徽宗朝皇家乐团团长，其《西河·金陵怀古》词曰：“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他咏金陵古迹，借莫愁典故发南朝兴亡之感伤，无可厚非；但“莫愁艇子曾系”之句，却阴差阳错，将金陵别号石头城和钟祥别称之石城，混为一谈！一字之差，铸下大误。“岂非误指石头城为石城乎？”洪迈之问，一语中的。可随着周词的传唱，这个误会传播愈烈了。

南京莫愁湖之名，最早出现于明代正德十五年成书的《江宁县志》。别说周邦彦生活的宋朝，就连之后的元朝以及明之洪武、永乐、成化、弘治各朝，都不存在莫愁湖。已故金陵城史专家朱偰披露，莫愁湖郁金堂故址原供有一幅莫愁小像，其上匾横额题有“是耶非耶”四字。这说明，对此莫愁存疑久矣。1931年鲁迅赠诗日本友人白莲女士，“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看来，鲁迅也认同金陵莫愁之飘缈虚无。

莫愁之谜费猜详，弄假成真亦可伤。骚人落笔，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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