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翩翩少年潜入花园

 

如果传统只能依靠文学想象去重温旧梦,那就是苦闷的自我暗恋。...





刘小枫说过,读蒲宁让他回到了七十年代末,那个只谈论诗的年代,“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我第一次读到蒲宁是中学的时候,在语文课堂上,是他1900年写的《安东诺夫卡苹果》。那个异常清新的开头: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几场暖和的细雨,仿佛是特意为夏种而降的甘霖。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开头让人舒服啊。

真正舒服的文字是,放到现实里它就是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东西,几滴细雨,一场秋风,但是读出来你就觉得气朗天晴,心情都好了。

蒲宁喜欢写风景,喜欢写在优美风景里劳动的人,他的起笔简单干净,三言两语交代一个时间或者地点,“那幢楼房前的公园,被散播死亡的冬天摧残地七零八落”,“莫斯科河南岸一幢有顶楼的木房。窗玻璃纤尘不染,窗框漆成悦目的淡蓝色”,“秋日的一个月夜,明亮、幽静”,然后景色逐渐从模糊转而清晰,像是水墨一般绽开,会有小动物跑了出来,画眉也好,野兔也好,多是机敏带有些羞涩,在画面中扑朔地一闪而过,这时人物才陆陆续续、不紧不慢地登场,那些旧式庄园里的农民,把劳动变为了古朴的斯拉夫民谣。搬运工人,躺在装满苹果的大车上,仰望着满天星斗,咔擦咔擦大嚼苹果;厨房里干活的厨娘切白菜,切菜的弯刀毫光闪闪,谛听着切菜发出的和谐的嚓嚓声,以及村姑们所唱的和谐的、忧郁而欢快的农谣;就算是极严寒的日子里,农人背木料,胡子上结着冰渣,那块木板随着身体有节奏地晃动,一旁有两只寒鸦在高谈阔论,在一片墨绿色的云杉间自由穿梭。蒲宁笔下的事物,琐碎而纯净,脆弱而美好,在读他的文字的时候,经常会不知不觉地忘却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坐标,进入到一个纯粹澄净的庄园世界中去。然而往往在画面逐渐清晰之际,阴郁就会逐渐出现,主人公和周遭的美景就湮没在突如其来的一片空白之中,劳动结束了,农奴解放了,庄园消失了,所谓的时代进步带来了“白银时代”的落幕。《松树》里,将死的米特罗方对老爷说:“你是没法叫一根草不枯死的。”蒲宁作品描绘的那些脆弱如野草的人与事,对于他们消逝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归宿。

相同的情况出现在蒲宁式的爱情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爱情小说带有传奇诗的味道,情节简单却古朴模糊。多是通过他人的回忆、转述来表达一段逝去爱情的怅然,或是像《林荫幽径》里,过去和现实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重合了,旧时的贵族少爷变成了痛风的老爷,当年的年轻貌美的爱人成了肥胖的放债大妈,但是在相遇的一刹那,那些关于爱恨抛弃的话题变得不再沉重,在缱绻的冬日午后诞生着一种奇怪的情欲。但终究一切都已过去,阿列克谢维奇会惊讶自己为何还会亲吻娜杰日达的手,只能念叨着当年读给她听的诗歌,昏头转向地分不清现实和过去,坐着摇晃的马车,沿着泥泞的马路,继续选择离去。

类似的主题,如果让纳博科夫来写,可以是灿烂斜阳下赤裸呈现的肉欲,理性而疯狂,但在蒲宁笔下,一切的欲望,就像是冬日早晨雪地里的柴火余烬,微微闪着一星一火的温热,清冷而浓密。这些都是带有浓厚俄罗斯古典文学传统的记录,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沿着普希金、契诃夫的路子一丝不苟地进行那种人文主义色彩浓厚的探索,即使在十月革命后选择出走流亡,蒲宁依旧着力于描写旧俄罗斯里风调雨顺的“故园”场面。

但问题是,作为“流亡作家”的蒲宁,很难从现实的俄罗斯里寻找到文学想象的落脚点了,这也是其作品为人诟病的地方。诺贝尔奖之于蒲宁,更像是西方主流文学界对伟大灿烂的俄罗斯作家群体迟到的承认。现实的情况是,无论是帕斯捷尔纳克还是马雅可夫斯基,从正面抑或负面的角度,都比蒲宁更接近如今的俄罗斯;而在流亡作家群体里,布罗茨基浓厚的自由主义文学启蒙意识与索尔仁尼琴对西方理性主义的不屑一顾都能给西方社会带来较为新奇的东方影响。而以“骄傲的俄罗斯贵族血液”自居的蒲宁,陷入了“故园不复存在”的尴尬,东正教、贵族庄园、白桦林已被古拉格、斯大林主义和集体农场取代,那种旧时遗梦在追求进步、发展的二十世纪变得毫无说服力,维特根斯坦说:缺乏传统的人想要拥有一个传统,就像是一个人悲伤地去恋爱一样。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传统只能依靠文学想象去重温旧梦,那就是苦闷的自我暗恋。在半自传体小说《蒲宁》里,主人公用英语交流,过着美式中产阶级的生活,只有在偶尔抿着伏尔加,钻研书斋里的俄罗斯古文化,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俄罗斯痕迹,对于很多浪迹西方的诗人来说,所有的年华都是漂泊,“伴随着孤独深思的乐趣”,所谓的俄罗斯“故园”始终是回不去的。

仔细阅读蒲宁的“故园”,我们可以发现更多地理信息之外的内容。在《素昧平生的友人》里,借着两位笔友之间的交流,蒲宁对自己笔下的文学“故园”进行了描述。他说:“什么叫做艺术?祈祷、音乐、人的灵魂之歌……谈谈在濒临大西洋的岸上有一个遥远的国家,我就是在那个国家里生活着,爱着,而且始终还在等待着什么……谈谈在这个大洋中存在着一些荒凉、贫瘠的岛屿,居住着一些世所不知的人,过着野蛮、贫困的生活,无论是他们的族系、他们愚昧的语言、他们生存的目的、谁都不知道,也永远不知道。”归根到底来说,蒲宁并不在乎什么进步,他的文学“故园”并不是建立在流亡生活的痛苦上,也不试图重建他旧日的俄罗斯生活。他在乎的是“有一个地方”可供自己想象,甚至都不需要具体的方位和命名,“谁能肯定没有另一个世界呢?要知道我们甚至对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出来的梦也并不了解。那种想象力,果真是我们的吗?是出于我们自己的意志吗?”我们可以说,蒲宁的文学故园并不是完全来自那个逝去的俄罗斯,他的所有悲伤和痛苦来自臆想的感觉,怀旧使他双眼热泪盈眶,而这种怀旧也是通过所谓的想象和臆测去构想和感受的。

这种对感觉和想象的固守,构成了蒲宁独特的气质,在奥多耶夫采娃的笔下,蒲宁几乎就是他笔下那些沉默忧伤的庄园主:他清秀傲慢的脸冷漠自信,一双浅淡的眼睛目光敏锐,专注地望着,仿佛什么都能看见,连埋在地下的东西也能看见。在安德列•谢德赫《遥远的和亲近的人》一书中,蒲宁征服了瑞典人:“当我们的国王把手伸向诺贝尔奖得主时,他同国王握手,我们大家感到两个国王互相致敬。真是这样。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家,也未必有人见过。”他浓郁的旧式贵族气息让自己的文学想象得以落脚,总有一个“故园”能够容纳自己的情感,这几乎是一种天然非人为的设定,而不像卢梭、梭罗那样将现实的秩序和纷争带入到隐居之境中。蒲宁从俄罗斯流亡到南欧,又前往欧洲的中心巴黎,“故园”始终存在于他的感觉中。借用《寒秋》里的话来说,自己这一生拥有的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在自己梦幻般的生活里确认自我的真实存在,这对于一个流亡者的蒲宁来说足够了。

在1917年的那次逃亡中,蒲宁坐在飘荡的“帕特拉斯号”上,面对慌乱无序的人群,在似睡非睡、模模糊糊的状态中,想起了波隆斯基的那首诗,熟悉地像是针对他今后生活的谶语:

轮船在雷电和怒涛中飘摇,

黑海喧腾咆哮……

我梦见自己——一个翩翩少年……

从清晨起,凛冽的严寒

就潜入了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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