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不满”而非“对民主不满”_【见识城邦】

在我们的传媒与学术语境下，当“民主”(democracy)和“不满”(discontent)这两个词放在...

在我们的传媒与学术语境下，当“民主”(democracy) 和“不满”(discontent)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往往会让人想到种种“民主失败”的事例，从希特勒靠选举上台、印度民主制度带来政府效能低下、东南亚各民主国家的政局动荡，到英国公投脱欧、美国大选的种种“乱象”。随之而来的对民主的各种批评，我们也再熟悉不过了。

但“民主”和“不满”的组合不止一种。当代最重要的政治学学家之一、共和主义的代表人物迈克尔·桑德尔就将他的书以“民主的不满”(democracy’s discontent)命名。在这

里，民主作为一种理想化的制度安排，对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民主模范的美国的现状，表达了它的不满。桑德尔开篇就这样写道：“问题迭出的时代促使我们会想我们赖以生活的理想。但在当今美国，这件事并不好做。在民主理想从国外看来蒸蒸日上的时候，人们有理由问一声，在民主的家乡，我们是否已经失去了这份财富。”继而，桑德尔结合美国历史上重要的宪政观念和政治经济观念的演变，论述了民主理想如何被程序自由主义这样一种在美国占据主流的公共哲学所伤害，并提出了替代的方案。

这样看来，“民主的不满”与“对民主不满”两种组合，意义截然相反。而在这种可能出现的不同解读背后，则是中美两国政治生活的语境的差异。中国的政治学者在21世纪还在疾呼“民主是个好东西”。而大洋彼岸那个新国家，从两百多年前立国开始就将民主和自由作为他们最为核心的价值观念，至今不曾动摇。

而这种错位也就造成了国人对《民主的不满：美国在寻求一种公共哲学》这本书可能的误读和误用。桑德尔在书中批评美国现有的制度和政策，批评程序自由主义，批评公共机构的道德“中立”。似乎很容易被中国舆论场中的某个派别拿来为自己的言说背书。但如果你真的读过这本书，就会发现，书中所讨论的议题与国内的意识形态争议相去甚远。如政治哲学家金里卡所说，以桑德尔为代表的共和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在美国社会“面临的95%的实际问题上都能达成一致”，争吵不休的只是那剩下的5%。也就是说，我们目前仍在争论得不可开交的那些基本问题，在人家那里早就不是问题，可以说他们进行的讨论是在这个共识基础上更为“精密”与“微妙”的讨论。而这种错位恰恰造成了可能的误解。

（图为迈克尔·桑德尔教授）

桑德尔在来到中国接受采访时，实际上也在试图降低这种误解的可能。首先，他承认这种语境错位的可能：“我同意一个辩论在不同的国家可能有不同的内涵。在我们的国家被视为根本对立的辩论在另一个国家可能会被视为同一个立场里的小分歧而已。”当被问到有关民主的争议时，他又这样澄清道：“什么样的政治体系能够促进人们在政治当中实现有意义的参与？我们今天看到的世界上各种形式、程度不同的民主——尽管有其不完美之处——似乎指向那个理想。它们肯定还没有实现那个理想，比如金钱在政治竞选当中还是影响太大，导致人们在政治当中还不能完全有意义地实现参与，但民主制度至少指向那个理想。”不仅如此，桑德尔也认识到了这种错位可能带来的某种“危险”。当谈到在中国这样公共领域和公民社会还相当弱小的国家倡导社群主义的问题时，他说：“当公民社会很弱小，鲜有中间机制来协调国家和个人的关系，社群主义的理念可能会是危险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可能认为认同感要么只能是国家主义的，要么只能是个人主义的。只有国家与个人之间的中间团体很发达时，社群主义才会是一种多元的伦理观。”

这样说来，似乎《民主的不满》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有些“超前”，或者缺乏针对性了。那是不是说普通读者就不需要去读了呢？当然不是。除了“精致”的文本给我们带来的智识上快感之外，对民主、自由和美国政治生态更为深入和细致的了解不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吗？“民主，就是人民当家作主”这句话在今天中国这样一种社会结构下仍然保持着其朴素的正确性，但我们早就认识到这样简单的理解是根本不够的，而数十年来被搅混的舆论场并没有让我们对自由、民主的理念的认识深刻多少。我们仍习惯于简单地将美国看作自由民主制度的典范，或批判或赞扬，而对美国内部各种不同的主张和它们之间的争论知之甚少。而进入那样的语境和讨论框架，无疑会拓展我们的视野，提高我们的认知水准，澄清我们对自由、民主的理解。而对那5%的了解，自然也会对我们厘清95%的问题有所帮助。

另外，不同于桑德尔的成名作《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民主的不满》并没有要进行艰深的学理剖析，而是将美国政治话语中重要的观念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去研究它在特定历史情境下有怎样特定的意义。这样就给读者理解这些观念提供了叙述性和丰富的情景。如桑德尔所说，《民主的不满》“试图针对两种读者——学者和公民”。而公民“必须（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涉猎政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