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对枣是有特殊的感情的,我就是想要看到冬枣水分蒸干后,全身布满着得干皱纹理,因为我想要读出刻写在它身上的故事。...





朋友送了我一些冬枣,我故意放了几个在案头意作清供。有人也许诧异,白居易在《杏园中枣树》一诗开头即写道:“人言白(百)果中,唯枣凡且鄙。”撇去诗人此处欲扬先抑的手法不谈,枣在水果中的确是属于平凡的一类,作为清供似乎少了一些情趣,然而我对枣是有特殊的感情的,我就是想要看到冬枣水分蒸干后,全身布满着得干皱纹理,因为我想要读出刻写在它身上的故事。

我小的时候,枣几乎是我八月间唯一的水果。我家后院原先有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枣树,那是爷爷年轻时手植的,村里的枣树很少,我家的是这为数不多的枣树中最大的一棵,我一直纳闷为何爷爷会在院子里留下这么大一株枣树,这棵树已经严重影响了第二进宅子的采光。

然而不管如何,我是最期待枣花凋谢,开始结出果实的,当枣子的个头才到成熟时的一半大小时,我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树选取个头大的细细品尝。擦一擦,也不洗就像丢花生米一样丢进嘴里,然而除了肌肉绷紧产生一点嚼劲以外,没有一点点味道,嚼到最后便似棉花一样。我却长时间趴在树上不愿意下来,即使偶尔被树枝上的尖刺刺伤。中秋时节,树上的枣就开始变红,这时候的我便格外兴奋,几乎每天都会守候在树下,正如杜甫所说:“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现在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大概是不能理解这种乐趣,也压根没有机会去体验这种乐趣的。



相对于孩子们而言,老人们自然不会太在意红枣,他们更喜欢枣树下的阴凉。夏日里枣树的树冠覆盖了大半个园子,叶子虽小,但郁郁葱葱,微风乍起,满树婆娑。傍晚,周围的邻居都会拿一把蒲扇坐在下面听我爷爷讲一些充满血性的战争故事。我也是第一次在自家后院的枣树下听爷爷讲罗成将军的故事,那时候我就开始明白枣真的是有故事的。

听爷爷讲,山东省庆云县是金丝小枣的著名产地,当地志书记载:“邑民以莳枣为业,青畴绿野,弥望尽是枣林。”庆云县的周尹村有一颗唐枣树,被人们誉为“中华枣王”,相传有1600多年的历史,然而这棵枣树并不紧紧因为年纪大了才被人关注。相传隋末时,身为“瓦岗五虎”之一的罗成将军曾经代表瓦岗寨去会见唐国公李渊,走到半路方想起随身什么也没带,然而及他下马,一时望去,四处空空如也,跨上马又走了一段,行到周尹村时见村中有棵大枣树,罗成便与老乡借得一大袋金丝小枣赠与唐王,李渊将枣分予诸位将士,李世民尝了一颗只说:“枣甜,真是糖枣。”唐国公甚是开心,小小金丝枣成了瓦岗寨众位英雄和唐国公及李世民相互结立的媒人,后来也传唐朝立国的国号也与“糖枣”有关。或许后人在这个故事里加入了太多神奇的成分,又或许这个故事压根就不存在,但是这都阻挡不了人们对于这棵枣树所能衍生的无限遐想,而一旦一棵树让人们产生了遐想,就带有了某种寄托,久而久之也便带来文学的创作,康熙年间的庆云知县就曾为这棵枣树题写过一首诗:“半亩清阴俯碧川,沧桑历尽势参天。繁枝自抱风云色,贞干宁辞冰雪缘。高士结庐容啸傲,将军屏坐寄流连。聊珠而后知盈箧,绝胜南华第一篇。”



我家后院的枣树也很奇特,可能由于树冠过重,整个树干向北倾斜,与地面大概成45度角,树冠已经完全压在第二进宅子的屋面上,我问爷爷,为何不把这棵树处理掉,爷爷说随它去吧,就让它与生它养它的土地越来越近吧。

我后来在学习文天祥的《扬子江》时知道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北京的文丞相祠内重有几棵树,现在只剩下一颗枣树,相传这棵枣树是文天祥被俘后关押在兵马司时亲手栽种的,这棵树的整个树干往南倾斜,恰恰也与地面成约45度角,有人说这棵树跟他的主人一样,一生坚持着“不指南方誓不休”的精神。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爷爷的大哥便是新四军烈士,如今就埋在后院一路之隔的田地里,树干所指的方向大概就在伯祖埋葬的地方,我们小时候,每到清明节,枣树刚刚吐出一点新芽的时候,学校全体师生都会到伯祖的坟前祭拜。若说文天祥是向南,我的伯祖是向北的,新四军在北方的盐城建立后,他便第一批加入,也曾立下过赫赫的战功。文天祥祠的枣树向南,而我家院里的枣树向北,似乎枣树也读懂了人心。

爷爷在世的时候每年都会给枣树打理,他与枣树应该是有很多感情的,他过世后,我们只知道吃枣,却并没有人去管理。有一年夏天,南方大暴雨,一夜间枣树便塌了,第二天早上我们看到的是院子里一片零落的景象。邻居家的老太太后来感叹,这棵树曾经养活了很多的人,但是活着的人并不在意死去的树,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活着的人也不去在意死去的人吧。



如今到了夏天,院子里再也不会掉下满地的红枣,到了秋天,再也不会铺上漫漫的一层树叶,唯一剩下的便是邻居几个老太太坐在原来的地方回忆起旧社会的时光,而一讲到公社化或者大跃进的时候,她们明显露出了对枣树独特的感情。她们告诉我,当年公社化几乎把一切都收归公有,但我家院里这棵枣树却比较幸运。公社化的初期从来没有人想过粮食会有不够吃的一天,直到她们发现锅里的白米粥越来越稀了,一个月里难得吃几次米饭了,她们终于面临了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丰收时节而粮食却已经快结束了。由于自然灾害,粮食欠收,新上来的粮食扣除了交给公家的公粮后已经所剩无几,甚至来年的种子也被挪过来作为口粮。人们把能吃的树叶都捋了下来,甚至到山上去取“观音土”来充饥,村子里已经开始有人因为饥荒而死亡,危急时刻,我们家的枣树倒成了救星。奶奶在枣子成熟的时候打下所有的枣子,洗净后用硕大的蒸笼把枣子放在锅上蒸熟,晒干后挨家挨户送过去,那些干瘪不耐看的土方制成的干枣在饥荒的岁月里救活了很多人,直到现在我回到村里都会有很多老太太跟我提起我的奶奶。

不过自从院子里的枣树倒塌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吃过枣,因为每次拿起一颗枣,便会想起那些过往的烟云。而对于村里的那些老人们,我总是对她们说,你们不要感谢人,要感谢就感谢那棵倒了的树吧。抬头看一眼案头的几颗冬枣,我不是睹物思人,只是这颗枣里有太多太多感人的故事,我愿冬枣贮藏起内心的诸多记忆。

2015年9月末音乐学院赵源同学赠余冬枣,

余尝枣时有感而发



胡祥,男,笔名牧之,江苏泰兴人,江苏省第六期菁英人才学校学员,现为苏州大学古代文学硕士,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南社与柳亚子研究分会会员、江苏省南社研究会会员、苏州市南社研究会会员、中国南社研究联合秘书处办公室副主任、中国青年南社召集人。2014年赴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进行义务支教,2013年被学校公派至韩国大邱大学、梨花女子大学、延世大学交流访学。散文创作《列车上邂逅的皖西南》获选2012年度《中国散文精选300篇》,参与编写《恬醉甪直》,担任《盐淮与南社》一书副主编和《中国南社文化书系》(全套三十本)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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