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慢的人”:圭亚那(一)

 

谁又能评价别人的生活呢?...

圭亚那首都乔治敦最美的一条街景


1960年圣诞节前,28岁的V.S.奈保尔到达他加勒比旅行的第二站——英属圭亚那。这位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一边领略着首都乔治敦异域风格的典雅建筑,一边在旅游过程中处处碰壁:住店、喝水、吃饭、问路,没有一样事让人顺心愉快,这个暴躁的印度人在游记《重访加勒比》(The Middle Passage,直译为“中途航道”)中怒气冲冲地控诉:“你们圭亚那人是我见过的最慢腾的人!”

当这句话穿过半个多世纪的光阴来到我耳边时,我忍不住合上书哈哈大笑,甚至想隔空向这位先生致敬,告诉他,他说出了我一直不敢说出的心里话。

圭亚那首都乔治敦街景
在英属圭亚那,印度人和非洲裔黑人超过总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还生活着印第安人、混血人种、华人、欧洲人等,号称六个种族。自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殖民地、种植园、跨越重洋的亚洲契约劳工、三百年黑暗的奴隶制……这片土地上几乎每一个种族的历史都隐藏着血海深仇,无意的批评也许会触动某些敏感的神经,因此每一个外来人都要格外出言谨慎,避免给自己惹上种族歧视的嫌疑。

可是奈保尔不必九曲回肠。他是出生于加勒比海岛特立尼达的印度人,就算不是自己人,至少也是邻居,他不留情面地说,圭亚那人有着疟疾病人似的缓慢。


周末安静的街道
2011年1月的某个清晨,我第一次到达圭亚那,车子从切迪贾根机场开往城里,满眼旖旎的热带风光令人心醉,可惜道路不平,车辆一路颠簸,同事介绍说,这段路正在新修。我透过车窗看到了路边的大型施工车辆和黑人修路工人,一派忙碌的建设情景,美好前景在望,让人心生愉快。

2015年1月的一天清晨,我要离开圭亚那。车子快到机场时,穿越那段还在施工的路,时光仿佛停滞在4年前,这段不足10公里的路,还是老样子,还没彻底修好。而我对圭亚那人的脾气已经足够了解,淡定地瞅着窗外,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

那几年中我到机场接人送人好多次,每次必经那段路都有种错觉,好像进入被施了睡眠魔咒的睡美人的城堡。可吊诡的是现场并不是一片死寂,每次路过时都看到有那么几个工人在施工,而且他们操作的是现代化的工具和车辆,并不是拿着原始的锄头在刨啊!

这样的修路速度,堪称圭亚那人无以伦比的耐心的极致体现,一厘米一厘米往前推进的蜗速,这对当今的中国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如果非要理解,可能需要借助历史的回忆,回到古代愚公先生的伟大传说中,可是人家愚公好歹一锄头一锄头楞是把山给挖开了,结果是不同的。


乔治敦街景
圭亚那人挂在嘴边的词是“马上”,住久了你就得修正自己关于“马上”这个词的理解,有可能是半小时,有可能是半天,或者个把月,如果不幸的话,压根儿就是被彻底忘掉了。忘了就忘了,圭亚那人才不会对你感到抱歉呢。你要学会催、催、催,忍、忍、忍,保持风度,注意态度,否则只能是自失体面。

公园里盛装的圭亚那妇女
有一次我们办公室需要换几台空调,在约定的那天上午,电器修理行的车开来了。来干活儿的是两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一个黑人,一个印度人。俩人打扮很时髦,穿着工服,一个头上戴着毛线帽子,一个脚蹬雪地靴,在烈日炎炎的热带国度,常年夏装短打扮的人群中煞是扎眼。看来全世界时髦的年轻人都一样,有着异于常人的体表温度和排汗系统,要么特别能抗热,要么特别能经冻。

两位师傅干活儿还是很专业的,拎着工具箱,测量啊,比划啊,沉思啊,转眼就到中午了,抬起手腕一看表,“哟,告辞,我们要去吃午饭了,下午两点再来。”下午不到五点,太阳还亮堂堂当头照,两位已经收拾好工具、整理好仪容,从容不迫地下班回家了。我和同事们无言目送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被上了一堂劳动法的普法课。

我对装空调是外行,在北京家里装空调时,有时是师傅一个人来,有时带着个徒弟,室外机加室内机,包括在墙上打眼儿,直到最后开机调试,一两个小时就完事儿,客户签字,赶去下一家干活儿。他们在夏天旺季的时候一天要装十来台。

我们办公室这几台空调,窗外有现成的支架,只需要卸下旧的换上新的,这两位师傅足足干了三天,充分享受着悠哉悠哉劳动的乐趣。我跟在他们身后,遥想地球那一端那些土里土气的安徽的、河北的空调师傅们,大神啊,我以前真的没有认识到你们的价值,你们值得膜拜。

街头歌舞演出
有一些见识过外边世界的圭亚那人自己也承认,圭亚那是一个缓慢的地方。就在加勒比地区这个小范围而言,圭亚那人的缓慢都是众所周知的,经常被邻国海岛上的人们调侃。

在当地人的餐馆,服务员慢吞吞地来为你服务,态度和眼神中饱含尊严和不可侵犯,识趣点,没人对你笑。当然不笑也没事,中国空姐们咬着筷子练出来的假笑更不人道。

去银行、邮局、电信公司办事,一定要拿出大半天时间,耐心地排队,很多柜员都有强迫症,非要把一叠钞票一张一张整理成同一面朝上。

街道上,四平八稳走路的行人,带着乌托邦的梦幻神情。当然也快不了,大热天的走快了满身都是汗。

搞一个招待会,当地大人物一定会迟到一个小时以上

……
1763年奴隶起义纪念广场(又称科菲广场)


这种缓慢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在没有成为一个国家之前,原住民印第安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来自非洲丛林的黑人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印度农民和中国清朝农民也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这些人种构成了这个国家,缓缓地在甘蔗田里、渔船和农场上走到了现代社会。

奈保尔也分析过圭亚那人性格形成的原因,除了热带疟疾造成的影响,他还挖掘出了奴隶制的后遗症。曾有两千万非洲人踏上贩奴船漂洋过海,可是在新大陆,几乎连一个非洲名字都没有保留下来,丧失自由,丧失身份,这就是他们的处境。

圭亚那在荷兰人和英国人之间转手,留下了格外黑暗的奴隶制记录。黑人强烈地渴望自由,已经不只是为了尊严,更多地是对三百年强迫劳动的巨大反弹,为了永远不要有人来管束自己。这段历史,造就了独立后的圭亚那人慢慢吞吞的性格。

他们对物质所求不多,

椰子和面包果果腹足矣!

自由足矣!

这是半个世纪前的分析,现在看起来还是有道理的。

其实整个加勒比地区整体都是一个缓慢的地方,从生活节奏到经济发展。比较起来,近几年圭亚那的GDP增长在整个地区还位列前茅呢。

在树上荡秋千的印第安孩子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之后,有了朋友,有了互相牵挂的人,感情就会发生奇妙的倾向,我的家人和朋友因为我才知道了这个七十多万人口的小国家,我也自动把自己当作它的发言人。圭亚那人有很多笑话,但要是听到别人批评它时,我忍不住要替它辩护,讲一讲那个著名的富翁和加勒比渔夫的故事:

有个富翁到加勒比海岸度假,看到一个渔夫悠闲地在破船上晒太阳,问他为什么不去多捕点鱼?渔夫反问,捕那么多鱼干嘛?富翁说,捕了很多鱼之后,你可以卖掉,挣很多钱,像我一样来海边躺着晒太阳啊!渔夫笑了:我现在不是就和你一样躺在海边晒太阳吗?


Diwali节(灯节)游行花车上的印度女孩
看,这就是加勒比渔夫和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这是黄河渔夫、长江渔夫所不了解的一种生活态度。

那种懒散和不求进取中自有他们享受生活的智慧,谁又能评价别人的生活呢?

在路边水坑中玩耍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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