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堂.行记】牛茉莉:锡崖沟的牵挂

 

有了心中喜爱,再漫长的冬天,再漫长的岁月,也便如山涧溪流,一路低吟着就过去了。...



1. 

看着公交车窗外树上的黄叶子被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我的心紧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下天气,周六是晴,太好了!周六去锡崖沟,豆豆的钢琴课这周就请假不上了。

上午十点的公交车是最惬意的交通工具,人不多,车不快,适于脑子开开小差。眼看天渐渐冷了,是必须去一趟锡崖沟了。等到大雪封山今年就去不了了。这样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那间黑乎乎的小屋:不大的炕,炕边一扇不大的窗。不大的方疙瘩彩电放在炕对面的炕上的一个纸箱上,是亲戚替换下来的老古董。彩电旁是零散的生活用品,有桶油,有箱方便面。连接两个炕的火台早已不生火,一张小桌子放在上面。小桌子上放着一本订得整整齐齐的2009年的挂历,岁月的浸透使挂历纸看上去发暗发黄。

如果那个屋子没有那本挂历,挂历的背面没有那一行行整整齐齐的小字,大概就没有这计划中的再见了吧。

公交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一两个人,又上来一两个人,我的眼光落在一位手里提着一袋新鲜菜蔬瓜果,刚从超市购物出来的七十岁老者身上。藏蓝的羊毛薄夹克,挺括合体。衣服上金色的拉链在阳光下闪耀。染黑的头发让人猜不出年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但隐隐透出的红晕告诉我们物质生活的充裕。同样是七十岁,深山里的老伯还要春种秋收,还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时还要在心里默默祈盼风调雨顺,来年有一个好收成。

老伯不是孤寡老人,老伴儿十年前去世了,但儿女都还在,一个儿子嫌锡崖沟交通闭塞,多年前迁移到河南了。小儿子在另一个镇上,女儿就住在村里。孙儿们也都上学,有的甚至开始工作了。只是过的都辛苦辗转,都在为生计而奔忙。过节有时会来看看老伯。

老伯说过,他什么也不缺。三间瓦房,半亩薄田,几棵果树,足矣。我想起孔子的弟子颜回了。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但颜回很快乐。老伯也很快乐。人间有味是清欢,老伯的简朴,老伯对平静疏淡生活的热爱,正是我们活在闹市,心也闹哄哄的年轻人该好好去体悟的。

到站了,我收起思绪下了车。

2.

周五晚上收拾了厨房,就去书房打开书柜,取下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万年历》,一本是《周易》。书是上次端午节去锡崖沟回来后马上从网上买的。看到书,眼前又出现了那张小桌子上放着的那本没有前后封皮,皱皱巴巴,甚至有的地方已残缺的《周易》。可就是这么一本破书,老伯却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多年。自从十年前老伴患癌症离世后,这本书就是老伯的老伴了吧。当漫长的冬天来临,不用下地干活,地窖里储备足了过冬的土豆、红白萝卜、大葱,农村人的好时光就来到了。年轻人打打麻将,喝喝小酒,女人们挤在一起磕着瓜子,说说东家的婆婆,笑话笑话西家的老公,日子就在嘻嘻哈哈中过去了。

那是年轻人的冬天,老伯的冬季是足不出户的,厨房在紧挨正房的院子的东面,小小的地窖就设在厨房里。上次热情的老伯还硬要打开地窖给我们拿土豆。这是老伯的口粮,我们怎么能拿呢。除了做饭,吃饭,剩下的时间就该坐在小桌子前,翻着那本一遍遍翻过的《周易》,再一个字一个字誊写在挂历纸的背面上了。老伯说,冬天是不生火的,也不要紧冷。

有了心中喜爱,再漫长的冬天,再漫长的岁月,也便如山涧溪流,一路低吟着就过去了。

第二天起了床,拉开窗帘一看,窗外被高楼挤成不规则图形的天没有雾霾,没有阴沉,是一块梯形的蓝布。心里感激着天气预报的守信,一边蹦跳着去叫还在梦乡的豆豆。

每次走高速回陵川,一拐到陵川路段,眼前总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天青青,云白白。市县分界处像有一张过滤网、一个超大净化器。每每投入它的怀抱,心情就无端地想唱歌。二十年前走出家门,投奔青春的急切和此刻想唱的心是同一颗心,那时候的梦很绚烂,现在的梦很安稳,都一样让人陶醉。

到了陵川县城分岔口,我险些拐到县城去,文锋一声惊呼,我赶紧转方向盘。驶入山区,路两旁的风景渐渐妖娆起来。虽然最美的秋景已错过,但即将凋零的秋就像快过气的优伶,不再唇红齿白、鲜艳娇媚,不复肤如脂,凝如雪。但顾盼中的风情万种,容颜里的岁月练达,都浸润成一种只有细品慢赏才能识其真容的美。就像现在,在蓝天的映衬下,还留在树上的叶子,不是密密麻麻闹哄哄的大红,而是疏疏落落,这儿一小撮,那儿三五片的红,这红不是整齐的红,有的是红中带黄,有的是红中带紫,有的是火红,还有的干脆是黄袍般的艳。就这样任性地各守一隅,慵懒地各自亮相。它们哪里知道,入我眼里,却是一种错落生致,别具情味的美。风过处,往下落的叶也那么摄人心魄。不是一大片,不是哗啦啦的拥挤,那样的落叶太仓促,没有回味。一片,三两片,悠悠地,缓缓地,不急不躁,仿佛看透生命的从容,仿佛不是离家而是回家。

 3.

到了锡崖沟村口,还好,果然不像国庆节一般,虽然得买区间票,但可以开车进去,很人道了。文锋笑着说,国庆节没进去还是正确的。豆豆马上附和,就是就是,没进去,正好回了姥姥家,还和哥哥玩了一天,也没白跑!是啊,国庆节就拿着书来了,结果节日高峰,不能开车进去,我们果断决定回我妈家。

买了两张区间票,我们开着车向进村的窄路上开去。已经是正午了,但村里静悄悄的,相比上次端午节的喧闹,真是天壤之别。我们在村中心停了车,随便找了家饭店,吃了碗面。店里没客人,只有店家自己人在兴致勃勃地打麻将,估计这一冬就是围坐这张麻将桌了。阳光洒在他们满足、投入的脸上,我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多惬意,忙碌一个春,辛苦一个夏,秋来奋战一个国庆节,国庆一过,鸣金收兵,圆满收场。如今王莽岭不缺游人,锡崖沟就不缺游人,农家乐的生意就不会差。你只要看路边那些见缝插针地赶修饭店旅馆就知道了。

锡崖沟,名副其实,真是一条沟。站在村中心往四周望去,连绵的大山就是一道狭长围墙,但这围墙倒不逼仄,只是在远处静静地守护你,你可以自由地奔跑。当然如果没有眼前这条深沟的话。这样说来,锡崖沟该叫沟中沟才准确。村中心往南有一条几十米深的大沟,一直向南绵延,最终到哪里?我想是河南境内了吧。站在深沟旁,扶栏向下俯视,沟底的岩石高低错落,曾经被水冲刷的沧桑粗粝让人想到,亿万年前这里定是大浪滔天,洪波涌起。沟两边的岩层更是时光的见证,据地质考古学家研究,从这里的岩层可以看出远古先后四个时期的变迁,在国内也是不多的,被温馨地叫做“四世同堂”。

其实,从这个美丽的星球开始孕育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到孕育生命,再到有了我们的祖先,然后有了我们,就一直是欢聚一堂了。无论时间有没有期限,不管它是一条算不出起点,也望不到终点的直线,还是别的什么,只要人类还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就一定要想到我们所有人和所有物是要永远欢聚一堂的。这样想了,心里会温暖;这样想了,就不会觉得孤单。

端午节来的那次,我们晚上就住在这里的农家乐,没往回赶。所以时间充裕,这里的沟壑,这里的村间小道,都悠闲地溜达了个够。甚至还探了个险,据老伯讲,他们这个自然村上头有个洞,过去有个庙,属于河南地界,临走时,老伯还指给我们看了。爱探奇的文锋便怂恿我们娘儿俩,非要去看看,结果是一个五六百米长的穿山大洞,坑洼不平,泥泞不堪,到处是水坑,洞顶还不时地往下滴水。此起彼伏的滴答声,配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再加上洞里回音不怀好意的渲染捣乱和对前路的未知,这惊恐就真真是惊恐了。那次,我和豆豆着实经历了一番仿佛电影大片般的体验。

所以这次来兴味减了不少,加之深秋凋零,红叶只剩伶仃几片,可看的景不多。我们去沟的东边转了转,然后就返回来直奔西边的老伯家了。

锡崖沟是个行政村,散落在沟两边的自然村还不少,老伯所在的村叫周家铺。位于锡崖沟沟西边最深处,背后就是大山了。上次来到这里,发现农舍俨然,鸡犬相闻,绿树环合,以为到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心向往之,便一直往里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老伯家的院子。

我们把车停在一处较宽敞的地方,便拿着书向老伯家走去。不几拐就到了,院子里静悄悄,门开着没人。门口地里有人在收白菜,我上去问了下,他也不知,我们便随便在老伯家门前的细流岩石中看看景,边等老伯。听老伯说,这里地下有温泉,只是没有专家来勘察。只见一股细流从石缝间流出,我用手沾了点水,挺凉的,不知老伯说的是真是假。不远处的田塄上,有一株柿子树,在枯寒初现的周遭映衬下,很是夺目。我忍不住过去看,黄灿灿的柿子像极了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没有叶子的树上,更显得是一番大张旗鼓的炫耀,我没有见过结满柿子的柿子树,所以左看看,右看看,招呼文锋来拍,结果他来回换角度,也没有一张我满意的。我夺过来相机,当然也是没有一张,正比划着怎么找角度,远远看见一位敦实的老者担着担子从东边地里过来,我赶紧告诉文锋,是老伯来了!

4.

远处的身影越来越近,我确认是老伯后,边招手边叫豆豆往老伯家走去。在院子里和老伯汇合了,快半年过去,老伯还是黑里透红的脸膛,穿的衣服竟然还是上次那件褪色的蓝衣服,脚上还是那双手工做的黑色紧口布鞋,只不过上次来时大拇指只是才露尖尖角。这次的大拇指指甲盖都露出来了。等老伯放下满满一担子红果,我赶紧笑着问老伯,董大伯,您不认识我们了吗?老伯眯缝起眼睛注视着我,我继续介绍,端午节来的,您还给我们看您抄写的周易和万年历呢。这一句是重点,老伯眼睛一亮,是你们啊!快快进来吧!

这次老伯把我们带进了靠厨房的这间小屋子,地上摆着一堆红果,还有个应该是专门压碎红果的像饸饹床的东西,旁边放着小凳子。

我指指红果说,董大伯,这是您在压碎红果吧?

是的,压碎了,晒干,卖掉。

那刚刚您是去打红果了?文锋问道。

嗯,我有十来棵红果树,就在那边。今年收成不如去年,去年打了六百斤呢。

那我们帮你把担子抬进来吧?

说着,我便和文锋到院子里来抬,老伯过意不去地也出来了,我们三人把两箩头红果抬到了家里。老伯便坐在小板凳上继续工作。抓一把红果放进河洛床中间的凹槽里,然后一压,被切碎的红果就掉在地上。我便蹲在老伯跟前,看老伯压红果。

闲聊了几句后,我从豆豆包里拿出带来的这两本书,交给了大伯。大伯显然有些想不到,惊讶不安的神色,连忙看看后面的定价,要给我钱,我笑着说,老伯,这是我们自己要给您买的。您给钱就见外了。一番推辞后,老伯也意识到我们不会收钱的,便赶紧站起身来,要给我们找袋子,装红果,我又连忙阻止,好说歹说,老伯才作罢。又非拿出两个苹果给豆豆,我示意豆豆收下了。

屋子渐渐暗下来了,我知道时候不早了,得回家了。老伯非要送我们,便一起往外走,路过一棵梨树,树上还零星挂着几只梨子,老伯不顾七十岁的高龄,踩上石头就给我们够,我赶紧扶住,看着老伯哼哧着费力抬胳膊够梨子的背影,我突然很感动。

我发动了车,和老伯挥手,老伯笑眯眯地叮嘱,以后暑假带上孩子来吧,我家有地方住。我说,一定的。

晚霞渐渐倦怠,夜幕四合,打开车灯,一路奔驰。

突然豆豆说,爷爷摘的梨也不知能不能吃?摸起来皮很粗糙,硬邦邦的。

爸爸笑着调皮地说,你分析分析吧?

豆豆认真起来了,这梨树在路旁,够起来又不太费力,如果好吃的话,应该早没了。

爸爸开始提示,那如果村子里到处都是梨树呢?

豆豆不耐烦了,其实我是喜欢吃柿子的。妈妈,明年还这时候来吧,我想吃柿子。

我爽快地答道,好,明年秋天还来看爷爷!

附:作者所拍锡崖沟美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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