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过番客(下)

 

商人下南洋为的是逐利,而劳工下南洋为的是谋生。整个十九世纪,中国最大的输出不是某种思想、某种文化,更不是哪种商品,而是华工。...

宝塔街的故事


牛车水有条街叫“宝塔街”(Pagoda Street),因为街口有个印度教的庙,临街照例有个门塔,上面满是各种五彩斑斓、愁眉苦脸的印度神仙。老华人也称它广合源街,因为这条街上原本有些猪仔行,最大的一家叫“广合源”。

猪仔行不卖猪,卖活人,华工。下南洋的华工十有六七都不是自由身,而是“猪仔”,或者说“苦力”。他们想出洋,但没路费,就卖身为“契约工”,到港下船后,猪仔行替他们付船费,把他们接手,签“约”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从工钱里扣还他们的路费、生活费。这其实是一种有期限的奴隶制。无独有偶,美国独立前,也曾有这样的白人“契约奴”。

中国各通商口岸、澳门、香港、新加坡都是这种“猪仔馆”的中心,其中最大的就是新加坡和澳门。这个行当并非只有洋人做,中国人也做。他们“初则平买,继则引诱,再则掳掠”,勾结了官府或黑帮,强行绑架本不愿意出洋的农民,卖到南洋。来到新加坡之后,猪仔们只能在馆内集中,和关押无异,生活条件牲畜不如。一部分人留在新加坡,其它的,要输送到英属马来亚、荷属印尼、英荷分治的婆罗洲去,甚至要卖到澳大利亚、古巴、秘鲁、加拿大和美国去。没错,早年美国的华工很多也是从新加坡转口过去的。万里海路,能活着到达大洋彼岸,已经是幸运的了。

如果考虑到黑奴贸易的全面禁止和华工猪仔贸易的兴起,基本前后相继发生这一事实,就能想象猪仔们的境遇是怎么样的了。据统计,每十个猪仔上船出洋,最终能活到自由赎身的,只有三个不到。猪仔贸易直到1880年以后才逐渐衰落,到1914年才最终消亡。

令人惊奇的是,不少猪仔即使自由了,也还会回到猪仔行。他们目不识丁,无依无靠,所以会拿猪仔行当自己的家。锁链所在即是家。所以广合源街上也就有了很多的商贩,有了赌馆。旁边的史密斯街和登婆街之间是大戏院,史密斯街开了众多的妓院,硕莪街则又有妓院,又有冷饮店,又有殡仪馆棺材铺。小小的牛车水,几条街道,就供应了一个中国劳工苦难而卑贱的一生所需要的全部。更受欢迎的是大烟馆。新加坡曾有三百多间大烟馆,大部分都在大坡,超过四分之三的中国人抽大烟。尽管后来是非法的,大烟馆在牛车水仍一直存在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可见这一恶习有多么根深蒂固。

广合源街上的大烟馆,街口的印度庙,一个麻痹着中国人的肉体,一个麻痹着印度人的灵魂。如今,麻痹肉体的大烟不再袅袅,麻痹灵魂的神庙香火旺盛依然。



大烟馆里的中国人,具体时间不详,新加坡国立博物馆展品



1890年前后的照片,这条街应该就是桥南路,从额尔金桥通过来的。街上是华人拉的人力车。牛车水在右手边。宝塔街街口就在远处那个庙塔下面(较近的双塔是清真寺的,并非印度庙的)。牛车水原貌馆展品



如今的宝塔街



如今的牛车水登婆街
华工下南洋


清初的“康雍乾”盛世导致中国人口激增,尤其是南方各省,而中国的经济模式不变,因循守旧,养活人口的能力就不能相应提升,于是造成了南方各省普遍的贫困,一旦再遭遇自然灾害,社会就很容易崩溃。太平天国的变乱起源于南方,原因复杂,但是失地农民贫困而无出路,是一个很大的因素。这只是保守的经济模式在无情地淘汰它不能负担的人口,但是对于经历这个时期的中国人民来说,则苦难异常。

贫困和绝望除了推动人们造反,还把他们推向海外。无数人离开“唐山”(中国),出洋过番。中国南方流传着许多清末民歌,叙述家贫而被迫出洋打工、与亲人离别、以及在南洋的种种艰辛,字字是血,声声是泪。这类民歌统称《过番歌》,闽南语各县有,潮州话各县有,客家方言区和海南岛也有。说到过番的原因时,都极为相似。比如闽南的“在咱唐山真无空(没钱),即着相招过番邦”,“在咱唐山袂寸进,则有想卜过番平。 家中无米大要紧,恨咱穷人无富亲”,潮汕的“无钱无米无奈何,背个包裹过暹罗”,客家的“一心同妹来过日,么奈家穷去过番”,“贤妻唔使多挂虑,赚到银钱转唐山”。

这也正逢英殖民帝国的全盛期,南洋经济大发展。锡矿的发现和开发、胡椒、甘蜜、菠萝等传统种植业的兴盛、橡胶种植的推广、海运的扩大和新加坡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的南洋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比起马来、印度等劳动力来,华人勤快、能吃苦敢冒险、干活儿动脑子、便宜、好管理。所以英国人大力引入华工。不仅是英国人,殖民统治打开了马来王公的眼界,他们要发展土邦经济,对于引入华工也很热心。这样一来,在《北京条约》打开海禁之前,大批华工就已经出洋了。《北京条约》只是使其合法化而已。而英国要把这个问题写入条约、逼迫咸丰皇帝首肯,也是因为华工对于殖民地的发展有极大的重要性。整个十九世纪,中国最大的输出不是某种思想、某种文化,更不是哪种商品,而是华工。

至于华工做了什么,对于南洋有什么贡献,看看老舍的一段话吧。没有人比他总结的更好的了:

我要表扬中国人开发南洋的功绩:树是我们栽的,田是我们垦的,房是我们盖的,路是我们修的,矿是我们开的。都是我们作的。毒蛇猛兽,荒林恶瘴,我们都不怕。我们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来。我要写这个。我们伟大。...... 没有了我们,便没有了南洋,这是事实,自自然然的事实。马来人什么也不干,只会懒。印度人也干不过我们。西洋人住上三四年就得回家休息,不然便支持不住。干活是我们,作买卖是我们,行医当律师也是我们。住十年,百年,一千年,都可以,什么样的天气我们也受得住,什么样的苦我们也能吃,什么样的工作我们有能力去干。说手有手,说脑子有脑子。...... 我是要说这几百年来,光脚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汉。没钱,没国家保护,什么也没有。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艺来。我要写这些真正的中国人,真有劲的中国人。中国是他们的,南洋也是他们的。



中国的木制海船,依稀可见桅杆上中国的黄龙旗。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展品,作者和年代不明。这种船,因船首习惯画眼睛,俗名“大眼鸡”。雍正元年,为了便于管理出海的渔、商船,规定各省下海船舶用不同的颜色,并写明商号船号,粤船红头,闽船青头、浙船白头,苏船蓝头。红头船,青头船,送千千万万的中国穷苦农民过番,也为他们在唐山的亲人捎回家信,是南洋与唐山之间的纽带】



滨海湾的鱼尾狮是著名的地标,它所在的位置是最早的海岸码头,因为夜间悬挂红灯,所以华人管它叫“红灯码头”。后来码头迁移到画面左侧,也就是游船红绿灯光所指向的地方,那里继续被称为“红灯码头”。多少代的移民和劳工都从这码头上岸,到达新加坡。现在这一带改为休闲旅游场所了,海关大厅也改为Fullerton Bay酒店的大堂】



一位不知名的中国苦力的装饰品,新加坡国立博物馆藏。我很喜欢这件东西。用一条银链子连上一块英国贸易银元,很漂亮,也许是这个苦力最心爱的东西了吧
华人人口
华商与华工的涌入,改变了新加坡的人口结构。1820年,也就是开埠的第二年,殖民官员法夸尔在书信中提到新加坡人口为四千多人,其中华人一千多人。1824年,英国殖民政府做了一次人口调查,新加坡人口已经增长到一万一千,马来人为第一大族群,华人第二,欧洲人(包括英国人)一共才七十四个。1836年,华人人口首次超越了马来族,成为新加坡人口的大多数。1901年,华人在新加坡已经达到二十二万多人,超过人口的72%。此后再未低于这个比例,直到今天。

从整个英属马来亚(包括新加坡)来看,日本入侵前,华人已经成为第一大种族,占人口43%,马来人口反而排在第二,为41%。虽然经过日本入侵,华人逃亡和被大量屠杀,到1950年,仍维持整个马来亚第一大种族地位,在新马两地总人口620多万中占280万(马来人为270万),其中新加坡有华人近80万,马来人12万。

多数华人来到此地时,并没有移民安家的意愿,想的就是打工、赚钱、回去养家。很多人最后没能回去,是因为没有钱。早期的新加坡,几乎就是个男人的城市。《北京条约》开放了家属出洋,也并没有明显地改变这个特点。进入二十世纪,新加坡的男女比例仍然只有二比一。1929年经济危机爆发,新加坡出现大量失业。英国第一次开始限制华人涌入,但不禁止女人和孩子前来,这样就又兴起了一波女性来星洲的潮流,将新加坡的男女比例终于调到了一比一。建立了家庭,生儿育女,华人的大多数才开始对此地有了家的感情,新加坡华人人口的增加,自那时起,才从依靠中国“进口”,转变为依靠本地“制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这批“新加坡母亲”,在新加坡人形成本土认同中的作用,不可小觑。

继英国人限制移民之后,中国和新加坡相继被卷入二次世界大战当中。日本投降后不久,新中国成立,英国彻底禁止中国大陆移民进入新加坡。新加坡独立后,一段时间内中国与新加坡继续处于隔绝状态。九十年代中国第二轮开放后,留学生、劳工和移民才重新大批进入新加坡。如今在这里,你每见到九个人,就有至少一个来自新中国。大街上你能听到的,已经不仅仅是闽南、潮汕方言或者南洋口音的“华语”了,东北、山东、四川、云贵、北京、上海、广东,五湖四海的中国乡音,在这里讲述着新的中国人下南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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