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礼

 

生活中有许多的无奈,但是最无奈的一种,就是那种扶不上墙的刘阿斗。他们仗着有人疼,一辈子,手掌心只会向上展开。无节制的溺爱,有时,会是一把杀猪刀!...



赵老太太盘足坐在炕上,两条淡得快没有了的眉毛拧巴在一块,兰花指之间的香烟,有气无力地燃着,一截灰白的烟灰,颤颤巍巍地抖着,隐藏在烟灰底下的火头,还在不知好歹偷偷摸摸地向前延续着,一不留神,就咬在了赵老太太被熏黄的指尖上。赵老太太一个激灵,举起被烫着的手指就往嘴上按,“扑簌簌”的烟灰,就像是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散落在她的嘴上、下巴上、身上、炕上。赵老太太一阵气恼,扬起枯瘦的手掌就是一阵拍打,“啪嗒啪嗒”,一些没有好运气的烟灰,霎时间就被死死地定格在她的衣服上。她又抡起两条胳膊,凭空挥舞着,嘴里“噗噗噗”的吹着,烟灰随着尘土,在隔窗射进来的阳光中,躲闪着,舞蹈着。

老赵头端着茶缸,哼着小曲,正踱着四方步子,不紧不慢地从大门口晃进来。他一撩起门帘,屋外明媚的阳光,就赶紧顺着缝隙,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他走到老伴面前,止住了小曲:“别愁了啊!我刚从西院过来,孩子们已经都通知妥当了。唉!话说回来,这也是对咱弟妹的一个解放啊!”老赵头拿起茶缸,在嘴边一呡,顺势递到老伴跟前:“正好”,老太太眼皮也没有往起抬,只是握着这一缸温温的茶水的手在轻轻颤抖:“闺女呢?”

老赵头拿手举着茶缸,硬是塞到了老伴的嘴边:“老二打电话告了。果打小就和她舅妈亲,说不定这会儿正伤心呢!老大工地上活多,正日子再回来吧!误不了事的。唉!只是你那提不起来的兄弟,让人…….”

“我兄弟怎么了?他是缺你钱了还是少你礼了?就是接济,也是你们自愿的,他又没有求着你逼着你…….”赵老太太越说越激动,淡淡的眉毛,就像是两条蠕动的蚯蚓,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老赵头看着嘴角都是白沫的老伴,什么也没有说,往茶缸里添了热水之后,就踢掉鞋子,上了炕靠在铺盖卷上。窗外的阳光热切地窥视着这宽敞的屋内,老赵头身上被暖洋洋的太阳吻着,土炕的那一股温热,在身下不疾不徐地淌着。老赵头惬意地眯着眼,从兜里摸出两根香烟来,点燃之后,就伸出脚尖,在老伴的屁股上挑了挑,老太太胳膊一甩,身子一拧,理都没有理他;老赵头也不言语,又伸出大脚趾,朝着老伴的胳膊窝里点了点,“啪”的一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小腿上。老赵头双手举着,两腿冲天蹬着,活像一只四脚朝天的王八在扑腾,老赵头眼里笑着,呲牙咧嘴地哼哼着。老太太依然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让你欺负我,让你看不起俺娘家人,”只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了。

老赵头瞅准机会,一下子就把烟塞到了老太太的嘴里:“别和自己较劲了啊!亲家老太太不在了,就是头等大事,再说,咱弟妹也挺不容易的。自家人不帮衬自家人,难道让外人看热闹啊?”

一听这话,老太太的眼泪就稀里哗啦地下来了:“你说,俺咋就摊上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兄弟呢?你让人家媳妇女婿怎么看?让人家亲家怎么想?”她像和烟有深仇大恨似的,“噗”的一个大烟圈,吓得满屋子的阳光乱窜。

2

老二刚给大姐打完电话,媳妇就进门了。媳妇在城里的幼儿园上班,当着一个小头,官不大,事不少。一听舅妈有事,就赶紧撺掇老二联系大哥大姐,去舅舅家安慰安慰舅妈,看看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

老赵头一大家子,媳妇女婿全出动,浩浩荡荡地开往了弟妹家。

赵老太太一脸的欣慰回到了家。

果因为路远,就挤在了东院老大家。姑嫂俩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一晚上,东拉西扯的,嘀嘀咕咕个没完。话没有走多远,自然而然就回到了这次舅舅家的礼钱上来了。

再怎么说,果也是大两岁的人,一些话她是能不说就尽量不说,凡事能忍则让。娘家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咋好意思向弟媳抖落呢?再说,这几年,家里头大事小情全赶着往一块凑,自己就算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也早被日出月落磨得没有边角了,若不是两个兄弟帮衬着,这会儿还不一定咋样呢!

老大媳妇是那种火一近就燎毛的炮筒子脾气,一说起舅舅来,就满肚子的火药味:“姐,你说,壮壮订婚,他咋能拿出一沓皱巴巴的五元钞票呢?三十元?亏他能拿得出手!你说你少就少呗,悄悄的,谁还扒开喜钱袋子当场看呢?”大媳妇嗓门越来越高,一只手在自己的大腿上“啪啪”直响,“你说你干嘛非得扬着个袋子,让全酒店的人都要看清楚呢!”

大媳妇的话,刺得果也不自在。那天她也在场,正当舅舅拿着个喜钱袋子趾高气扬的时候,旁边窜过一个本家小伙子,一把夺过舅舅手里的红包,大声嚷嚷着“看看这个贵重的大包”到底有多大,袋子的口一开,里边就翩翩飞出几个紫色的花蝴蝶,紫蝴蝶飞一下,娘的脸就跟着绿一下。好在老娘机智,她赶紧撩起衣袋,掏出一个红得耀眼的喜包,冲着小伙子直叫喊“错了错了”。满酒店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根本没有人注意她的喊叫。后来,老娘只得亲自跑到小伙子跟前,一把夺过那个空壳子红包,把手里的喜钱袋子硬塞到小伙子的手中,一叠声的解释,说是“拿错了拿错了”。旁边跟着讪讪发笑的舅舅倒也一脸的坦然,处变不惊,仍然该吃吃,该喝喝,回到家还责怪他们“小题大做”,“喜钱只是一个形式,与内容无关”。

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娘,第一次在人面前窝了脸,回到家就心口疼,看见她那宝贝疙瘩弟弟就更疼了......

大媳妇越说越来劲了,两只手在自己的大腿上“啪啪”直响。果的嘴张了又合上,她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自家人不长脸,该咋说呢?就说自己吧,打小就和舅舅亲,可今年公爹去世,舅妈在家伺候老母亲,舅舅去了不也是一百块的礼钱吗?这事能和老娘说吗?说了不是给老娘添堵吗?可不说,心里也憋屈得慌,婆家人那异样的眼光。唉!一头是争强好胜的老娘,一头是扶不上墙的娘舅。

这一夜,果是彻夜难眠!

3

饭后,老大媳妇、老二、果,聚在赵老太太的屋子里,商量去舅妈家的具体事宜。在谈论到礼钱时,大媳妇瘪瘪嘴,看看果,又瞧瞧老二;果则装着一副没有看见的表情,低头转着手里的茶杯;老二正在玩手机,半天没有听见人说话,就站起来,边说便往外走:“看礼簿就行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商议?没事我就走了?”

老二一走,大媳妇也就赶紧拉着果,急急地赶往了老二家。

老二正在家里翻出礼簿,找到舅舅的名字看呢。

果凑前一看,张开的嘴半天半天也没有合上:三百!白纸黑字,三百!这可是前两年的礼簿啊!

老大媳妇一句话也没有说,黑青着个脸,腾腾腾甩下门就走了。老二还趴在那里看他的礼簿。果心里暗暗着急,一跺脚,一甩手,也一路小跑来到了老大家。

大媳妇已经翻到舅舅的名字了。贰佰!大媳妇端着礼簿的手都在颤抖:“你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现在就过去问问,他家的房子是怎么样盖起来的?花了多少钱?他家的小四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家娶媳妇时,老大是怎么样把家里的老底都掏出来,给他添彩礼钱的?现在,有了孙子了,俺们家是用不上了,弟妹在幼儿园,孙子上学能说上话了,那也不能就这样明晃晃地扇俺们耳光啊!”

大媳妇扔下礼簿就要往出奔,果死拉活拽的,可瘦小的果,怎么能是五大三粗的大媳妇的对手啊!

果一出院子,就扯开嗓门叫唤老二。隔院而住的老二闻声,手里抓着手机就跑出来了。果指着前面宽阔的马路,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气:“快....快....追你大嫂!”

老二一听,撒开脚丫子就是个跑。

东院老大媳妇的高嗓门,老两口在自家屋子里是听得真真的。现在大媳妇又要跑去向他舅讨个说法,赵老太太只觉得脑门子上一股一股地发热,她手一指东,就觉得一股热浪涌上了脑门,“噗通”一声,赵老太太软软地溜在了炕上.......

4

老二刚把大嫂追上,正在拉扯之间,老爹的电话来了。听着电话那头老爹的着急声,老二的脸“唰”地就白了,他举着手机,另一只拳头紧握着,对着大嫂咆哮:“这下满意了吧!你去吧!闹腾吧!”然后扔下不知所措的大嫂就拼命往家奔。途中遇着气喘吁吁的果,也不多说,抓住大姐的手,没命地往回跑。不明就里的果,边跑边回头张望大媳妇:“你嫂子呢?”

已经服下速效救心丸的老太太,靠在老赵头的身上,气息稍微平稳了些。老赵头连鞋跪在炕上,一只手扶着老伴的身子,一只手还在她的胸前摩挲着,细细的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蜿蜒而下。

老二一步就窜上炕,摇着老太太的手,话音里满是哭腔:“妈,您别吓我们啊!”

果则是一脸的惊慌,她靠在门框上努力使自己站稳了。稍微回过神来,把毛巾用热气腾腾的开水浸泡后,趁热给老娘擦擦手掌,搓搓脚心。老太太长舒了一口气,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渗出。

“咣”的一声,大媳妇也披头散发地跌进来了,她一看到老太太的这个模样,“哇”的一声就哭开了:“娘,对不起对不起,俺不是故意要气您的。”边说边往炕边走,想伸手握住老太太的手。老二一个挪身,愣是硬生生地将大媳妇挡在了身后。

老太太眼也没有睁,只是眼角的泪珠儿成串了。

老赵头低声喝住了小儿子,他抬脸对着大媳妇:“给你娘倒碗水吧”。脸上挂着泪串的大媳妇,闻身赶紧倒水找勺,也顾不上老二的白眼,小心翼翼地吹着,又小心翼翼地把水喂进了赵老太太的嘴里。

好在有惊无险。

满屋子的安静。

大媳妇怯怯地:“打电话让大留回来吧!”

老赵头刚要张口,就被老二截回去了:“打电话?说你把娘气倒了?”

“二,”果轻轻给了老二一捶:“说什么呢你!咱现在就先说大后天舅妈家的丧事吧。舅妈跟着舅舅也不容易,况且,娘就这么一个兄弟,咱们不要说三道四了,礼钱就统一按三百写吧!”说着,推推旁边的大媳妇:“你说呢?”

大媳妇一叠声地应诺,点头点得比鸡啄米还快。

“咱们再送一个花圈吧!毕竟,舅妈的老母亲,也算是一个高寿的人了,”老二头也没抬:“这个钱我出,写上你们的名字就行。”

“这哪能让你一个人出?”远远坐在门口的大嫂,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了老二:“白事不能代出钱的。你大哥没有回来,你就看着,买花圈,买供品,买些香蜡纸,大后天,叫上姐夫,咱一大家子,体体面面地去给舅妈撑脸面去。”

赵老太太听见大媳妇这样说话,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的缓色。

5

舅妈家的丧事算得上是风光体面了。

果放心不下老娘的身子骨,又随弟弟们回到了娘家。

一家人,在老大面前,只字未提大媳妇的长长短短。老二那倔驴,经过老两口的数落,细想大嫂的种种好,就也不拉冷脸子给大嫂看了。大媳妇在家做好饭菜,到饭点了,一大家子全部去东院吃。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倒也其乐融融。

初春的太阳,舔开了院中老树的厚皮,又剥开了沉睡了一冬的花骨朵。午后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赵老太太听着牌桌上稀里哗啦地洗牌声,枕着一炕的笑声,不知不觉又打起了盹。

突然院外“突突突”的摩托车,“咣当”就直接用前轮胎撞开了虚掩的大门。一家人“呼啦”全部起立,愣了片刻,老二才缓过神来,待他冲到门口,院里的人也进来了。遮脸挡耳的帽子一脱,一张冻得发紫的脸,抖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囫囵话。

这小子完全克隆了老娘家的遗传,眉眼甚至是伤心时的那个搐嘴角抽鼻子的典型模样。不用说,这小子,是在家遇到难受事情,跑到姑家来求援了。

赵老太太一扫病恹恹的样子,拉侄儿坐到自己身边,又是往怀里塞暖宝宝,又是给侄儿搓手,大媳妇已经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到了跟前,一家人围着这块不说话的宝疙瘩,眼巴巴的,谁也急切想知道他的来意,但是,谁也又不敢开口。

一杯、两杯、三杯,第四杯茶水下肚后,他摆摆手。大媳妇就端着空茶杯,直直地杵在他身边,一眼不眨的盯着他,希望从他那厚厚的嘴唇里蹦出个字来。

“俺娘和俺爹要离婚。”一字一顿,话虽不高,却似晴天霹雳。

赵老太太拉着侄儿的手抖了一下:“你说啥?啥?”

“离婚!”好个惜字如金的家伙,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说。

“为啥?”姐弟几个异口同声。

侄儿眼皮都不想往上抬:“俺爹瞒着俺娘,向俺舅多报了纸活钱。俺娘嫌丢人,就闹离婚了。”

大媳妇看看果,又看看老娘,想张嘴又合上,心里一百个想不通:“至于嘛!”

赵老太太急得扯着侄儿的胳膊乱晃:“你们赶紧劝劝你娘啊!都半辈子的人了,这是存心要气死我呀!”老太太不由得悲从心来,长长短短的泪水,滴滴答答。

“俺娘说,平常也就算了,可这次,他是太伤俺娘的心了。”木讷的侄儿,头也不抬,兀自继续着他的自言自语。炕上又是一阵忙乱。稍微平缓之后,赵老太太就挣扎着,要亲自去一趟弟弟家,亲自向这个受尽委屈的弟媳妇说道说道。

果一看这架势,沉吟了半天,最后下定决心:“娘,俺和二去吧!一来,舅妈伺候了这么久了,一定累了,俺俩去看看她;再说,舅妈最见俺亲了,去了,俺俩说说心里话,也许心里会顺畅一些。”

“那也行!早去早回啊!”关键时刻,还是得老赵头发话。

至于去了是个什么局面,会有个什么结果,果的心里也没有底。

车一拐弯,老二就轻轻捅了捅果的胳膊:“要是真离了,那舅妈再结婚时,咱们要不要上礼呢?



简介:燕青,山西晋中人,在王家大院工作,愿意做个勤勉的文字搬运工

自评:生活中有许多的无奈,但是最无奈的一种,就是那种扶不上墙的刘阿斗。他们仗着有人疼,一辈子,手掌心只会向上展开。无节制的溺爱,有时,会是一把杀猪刀!

无际点评:

人性是文学表现的主题,尘世中小人物的复杂人性,恰如生活本身的琐碎与无奈。燕青的小说取材于身边的生活,娓娓道来,细致入微,素淡中暗含尖锐,乡土中富蕴温情。在这篇小说中,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随情节展开依次登场,矛盾冲突的主角(舅舅)却始终未正面岀现,曵然而止的结尾,引发了读者想象的趣味。把平淡的生活写出味道,在有限的篇幅中铺陈复杂多样的人物,燕青展示了她控制节奏和驾驭文字的功力。希望燕青今后继续观察深厚宽广的生活,写出更真诚更灵动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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