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故事里，会笑的朋友总不会错

武侠是成人的童话，古龙的武侠，是友情的童话。...



据说古龙死去的时候，朋友们攒了一批他生前最爱的洋酒，随他一起下葬。如侠士的剑，美人的簪，与子同穴，死生契阔。朋友乔奇还写了一副挽联，叫“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这两句后来深得古龙迷认同，无论是探花李寻欢，还是游侠楚留香，我手写我心，说的都是古龙自己。

所以李寻欢可以礼让林诗音，阿飞却不离不弃。楚留香留香无数，一直在身边的，是大胡子胡铁花。古龙临死的时候，环顾左右，问：“我的女朋友为什么一个都没来？”围着病床的，都是大男人好兄弟。

一个直男主义者的死亡，无过如此。

古龙的小说，前期芜杂生硬，不脱司马翎诸葛青云们的窠臼，后期文风一变，洒脱不羁，奇情诡谲，借一句形容李寻欢的出手，就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行文不离行事，古龙性子里的浪子气与重情重义，越老越酣畅，灌输进文字，便成了总也写不尽倒不完的朋友情。

《欢乐英雄》是古龙式友情的巅峰，几个主角住进一个破院子，不打怪，不猎艳，每天斗嘴耍宝，从插科打诨里见出肝胆相照。反派的存在感与江湖险恶被缩减到近乎敷衍，抛去武侠分子，这就是一个大学男生宿舍发生的故事。郭大路与燕七，带一点梁祝同窗与郭靖黄蓉初相遇的剪影，由知遇到生死相托，他们的初始，是友情。

从个人阅读体验出发，我最喜欢的古龙故事，是陆小凤系列的《决战前后》。楚留香是游侠，李寻欢是神话，陆小凤是浪子。游侠和武林神话，总会显出些高高在上，离群索居，有一个阿飞胡铁花做CP，于愿足矣。而浪子，是需要许多许多朋友的陪伴，来慰藉无数漫漫长夜里的寥落时光。

所以陆小凤是古龙笔下最会交朋友的男主角。他的武功吐露着心迹，“心有灵犀一指通”，灵犀一指，修为的是心灵相通，于是他不仅洞悉敌人的心思，更理解朋友的苦衷，向来以善意揣度，用敦厚伴随，洒然一笑，彼此心照。

《决战前后》的故事并不复杂，古龙借用了大仲马小说“铁面人”的壳，将之重塑成一个武侠推理。在西门吹雪与叶孤城两个人决斗的背后，是一个李代桃僵的宫廷阴谋。陆小凤出入其中，一点点接近真相，抽丝剥茧的过程，他源源不断的交着朋友。古龙自己对友人的态度，对友情的理解，对交朋友的方式，借着陆小凤，一一展露。

对京城大豪李燕北这样权势在握的朋友，陆小凤的态度是随意与略疏离：

陆小凤用火烧夹着猪头肉，就着咸菜豆汁，一喝就是三碗，然后才长长吐出口气，擦着汗笑道：“三年未到京城，你知道我最怀念的是什么?”李燕北微笑道：“豆汁?”

陆小凤大笑点头，“第一怀念的是豆汁，第二是炒肚，尤其是蔡仙居的火烧炒肝，还有润明楼的搭裢火烧和馅饼周的馅饼。”李燕北道：“我呢?”

陆小凤笑道：“肚子不饿的时候，我才会想到你。”

而在李燕北权势丧尽失意远迁的时候，陆小凤给朋友的是洒脱而用心的关慰：

“你走的时候，我也许不会送你，可是你若再来，无论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我也一定会去接你。”

对陷入困境的死对头，陆小凤想嘲笑，临到眼前，却满脸同情。这同情伤了轻功不佳飞不上金銮殿的卜巨，陆小凤于是讲了一个故事：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卜巨摇摇头。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倒也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卜巨也笑了，笑容充满着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像中的那种混蛋。

对好朋友西门吹雪，在剑神丧失信心的时候，陆小凤送上的是由衷鼓励：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西门吹雪又点了点头，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已有把握接住世上任何人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的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面对亦敌亦友的叶孤城，看着潜伏荒村古庙伤重落魄的绝代剑客，陆小凤知道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正在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会来?"叶孤城没有说什么，转过身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陆小凤微笑道："但这里却有朋友。"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人了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

而在仇敌与仇敌之间，甚至存在着更深刻的友谊：

陆小凤道：“但害你的人，却绝不是西门吹雪!”叶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绝不是这种无耻的小人”陆小凤道：“你真的相信?”

叶孤城道：“像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门吹雪的知已。”叶孤城注视桌上的剑，缓缓道：“我了解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陆小凤却在凝视着他，“也许你们本来也正是同样的人。”叶孤城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两柄孤高绝世的剑，两个孤高绝世的人，又怎么不惺惺相惜?陆小凤叹道："看来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

这敌人间肝胆相照的友谊，在叶孤城与西门吹雪间存在，在李寻欢与郭嵩阳间存在，在楚留香与妙僧无花间存在，在阿飞与荆无命间同样存在。古龙常说，世间最可怕的敌人是你最信任的朋友。反过来，最可怕的敌人，反而是一生最难得的知己。

曹魏的羊祜给东吴的陆抗送药，围攻耶路撒冷的萨拉丁给耶路撒冷的鲍德温国王派医生，生死大敌，肝胆相照，高山流水，缺一而悲。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复杂而纯粹。古龙感受到，运之于笔端。

故事里，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宿命对决，古龙阐之以苍凉：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那友情的尽头呢，是什么？

是笑容。《决战前后》的尾端，木道人、老实和尚、司空摘星、卜巨们，站在陆小凤与西门吹雪的身旁，直面紫禁城三千禁军与大内高手，生死间不容发之际，谈笑自若。陆小凤说：“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当危机解除，皇帝答应满足陆小凤名、利、女人、权势中的任一件事，朋友们从陆小凤嘴里逼出答案，为那个意想不到的要求酣畅大笑时，故事便走向终结。这是我最喜欢的古龙式结尾，那个没有透露的要求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小凤和他的朋友们，此刻相伴一起，友情在胸，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任何快乐，比得上他们此刻的开怀大笑：

陆小凤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边的每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

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过灯火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外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对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

但读古龙的人们是知道的。武侠是成人的童话，古龙的武侠，是友情的童话。那友情在现实里总有波折，在古龙的心境间，却生气勃发，言笑晏晏。我们热爱古龙，便是热爱他对友情的一腔热忱，伴随一点点孩子气。我们愿意与他一起相信，爱笑的朋友，总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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