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伴娘(上)

 

周密突然勾住了她的肩膀,苏青青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只看到他笑眯眯地,把她吃不完的鸡排接过去吃,然后说:“没事啊,反正你去哪,就我们俩这关系,也不会失联的。”...



苏青青是听着“你一定会有大出息“这句话长大的。

小时候听这话,她很是雀跃,青春期的时候,她最烦亲戚说这个,一群人看着他们一家,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可恭维的,于是只能说“青青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后来上班了,每次老板说这一类话,她就头疼,知道要么是有棘手的任务要布置,要么就是上层内斗,逼她站队,拿这种话引诱她。

她对名利的欲望从来没有减少过,但越是往前挤,她越是疑惑,“出息”到底是什么。



她对“没出息”这个词倒是很懂。她妈就是这么形容她爸的。

四五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坐公交车去郊游,她妈妈环视了车上的女人一圈,下车后恨恨地说,整个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烫头染头,感觉人人都比她时髦。苏青青和爸爸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这沉默加剧了她的愤怒,她扭过头来,指着爸爸骂了句,还不是你没出息,我连打扮的钱都没有。

随着她渐渐记事,这个词出现得越来越高频——一套小房子住那么多年,是怪爸爸没出息;妈妈把二十年前的羊绒衫翻出来穿,也是因为爸爸没出息;苏青青想学古筝,但家里没钱买琴,她得腆着脸去琴行练,还是因为爸爸没出息。到最后,连热水器偶尔不出水,也怪爸爸没出息。

有没有“出息”是对比出来的,妈妈给爸爸设的比较对象,是她小姐妹的丈夫。那个小姐妹,跟她一同上学长大,中专毕业后一起去商场卖电风扇,但是——妈妈说到这里,一定会抑扬顿挫地停一下,瞄一眼爸爸的反应,然后再语调悠扬地说下去:“但是人家嫁得好啊。老公仕途那么顺,连带着她也享福。现在每天就是打羽毛球学茶艺,哪像我,手是粗糙得不成样子了。”

说完这些,妈妈就会把目光转得柔和些,看向苏青青:“不过我们女儿不输人家,她只要肯好好念书,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苏青青懵懵懂懂的,不知道”出息“究竟为何物。她只是想,如果她有出息的话,家里气氛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沉重而紧绷,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常摔筷子,爸爸就不用假借散步,躲出去抽烟——当然回来被妈妈闻到烟味,又是要吵架的,“我连涂脸的东西都舍不得用了,你还有闲钱买烟?”

妈妈也不是一直不打扮的。每年正月,要去她的小姐妹家拜年的那天,妈妈都会把一件水红色的大衣穿上,整整齐齐地挽好头发,擦一点口红,督促父女俩把各自最体面的衣服换上。苏青青喜欢新衣服,但不知为什么,她看着这一身簇簇新打扮的自己,会莫名产生羞愧感。

印象里,妈妈去小姐妹家之前,都要提前两三天打电话约时间。他们坐公交车到小区门口,然后往里走,那一段路是妈妈最最情绪化的时候,她一会对着空气排练脸上的表情,喃喃自语着待会要说的话,一会挑剔爸爸的衬衫领子不够精神——“怎么都竖不起来啊?”,爸爸不敢反驳,只能一遍遍用手提拉衣领。苏青青被妈妈催着一路快走,只记得那个小区绿化率很高,不像他们住的地方,只有门前几棵低矮的松树。

妈妈的小姐妹家住在三楼,但走到二楼的时候,就能听见来自他们家的说笑声,门打开来,里面永远有其他客人,多半是在餐桌上打麻将。苏青青自己家,是永远冷冷清清的,爸妈好像都没什么朋友要来拜访,她一直不喜欢自己家的布置,地砖是白色的,灯光也是惨白的,南方的冬天,室内比室外更冷,她一回家就浑身哆嗦。但是妈妈的小姐妹家,有非常明亮温暖的橘色灯光,客厅地板上铺着花样繁复的厚重地毯,那就是苏青青对周密家的全部记忆。

对,妈妈的小姐妹的儿子,叫做周密。

那个男孩其实比她还小两天,大人们总开玩笑,要周密喊她姐姐,周密犟着头,不肯喊。大人们于是宽容一笑,让周密带她去房间玩。苏青青在他房间里发现了一大盒橡皮泥,还附赠很多模具,胡萝卜,青菜,甚至还有肉——做得很精致,都可以印出肉的纹理来。苏青青觉得很新鲜,就跟周密说,我们一起做菜好不好,用绿色橡皮泥做青菜,用紫色的做茄子。

周密扭过头说,不好,太幼稚了。

苏青青不说话。

周密又说,你们女生怎么一天到晚只想做菜呢。我想打仗。给你,我给你一把冲锋枪。

苏青青拿着枪,不知道要怎么玩。然后就看到周密绕到书桌后方,朝她biubiubiu开枪,说你已经牺牲了!

……到底谁更幼稚啊。

周密清理完战场,看到苏青青的目光还粘连在那盒橡皮泥上,他叹一口气,说玩吧玩吧,你说,先做青菜还是茄子?

有一次大人安排他们一起睡午觉,两个人都睡不着,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突然周密来了主意,说起来,我们玩荒野行军。苏青青一脸的茫然,然后看到周密指着堆成一团的被子说,你看,这个就是一座山,然后指着被子堆起的褶皱说,这是盘山公路,我们俩,都拿一个小兵,各自从一个山脚上去,看谁登顶得快。

苏青青的“登山”路程很顺利,倒是周密,一边“登山”,一边还要检查她有没有作弊,是不是按照“公路”走的,磨磨蹭蹭,才走了一半。眼看苏青青快要到了,他突然大喊一声“直升机来接我了!”,就“蹭”地空降到了山顶。

苏青青被这景象搞得一头雾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周密慌了——苏青青后来想想,周密从小就最怕女人哭,只要你一哭,他就手忙脚乱竖白旗,他说好了好了,虽然是我登顶得快,但我是借用高科技,你也不差的。

苏青青不理他,继续哭。

周密没辙了,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瓶香水,说,这个本来是要送给我妈的,那,给你好不好?

那是苏青青第一次接触香水,她打开盖子,只闻到一阵很淡的味道,周密拿过去说,你要喷的,喷到空气里去,就能闻到香气了。

苏青青于是闻到了那股味道。是古怪的好像有毒的甜,让她想起看过的童话书里,后妈递给白雪公主的那一个苹果,咬下去,应该就是这样的气息。

但周密毕竟是个小直男,他只会对着她说:“香吧?”



七岁的夏天,周密的妈妈把他俩拉到跟前,叮嘱周密说,等上了小学,你们俩就是一个班了,如果老师问起,青青是你的谁,你就说是你姐姐,知道了吗?

周密正处于七八岁狗也嫌的时期,很不配合地反问:“凭什么,她就比我大两天,再说了,她也不是我姐姐。”

周密家里对他是宽松教育,话说成这样,他妈都只是软绵绵地来一句:“周密,听话。”

这种劝诫对他当然毫无作用。真正到了学校里,老师把他俩叫到教室外边,问周密说,你们俩是姐弟呀,是堂还是表啊的时候,周密冷峻地回答:“她不是我姐姐,就比我大两天而已。”

老师转头向苏青青求证,年幼的苏青青不太懂老师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却窘迫地摇摇头,说我们不是亲戚。

晚上回家,她把这个事情随口讲给父母听,爸爸神色如常地夹着花生米,妈妈却“啪”地一下放下筷子:“你蠢啊,你当然要告诉老师,你们俩是亲戚。”

苏青青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周密爸妈是跟老师打了招呼的,你说你们是亲戚,以后老师当然也会特意关照你。你听他的干什么?你咬死是亲戚,老师还能不认?现在好了,我跟你爸又要多去老师家一趟,”妈妈索性起身去翻看,储藏室里还有什么可以送得出手的东西,声音却像立体音响一样环绕着餐桌:“苏青青你怎么这么会帮我花钱啊?”

小小的苏青青没有再动筷吃饭,她对着爸爸,一字一句地讲:“为什么要送东西啊?为什么要特意关照,我自己也能把书读好的。”

爸爸讪笑着,捏了一把花生米递给她:“好了,先吃饭。”

周密在少年时代堪称顽劣。

虽然老师知道了他们俩不是亲戚,还是让他们做了前后桌。有次上课,苏青青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不理,又拍了一下,她拖动椅子,往前坐了点,没想到后面的人锲而不舍地拍着她的背,苏青青强压着怒气,扭过头去,皱着眉问是谁。其实想也知道,就是坐她正后方的周密。没想到一群男生,嬉皮笑脸地抢着认错,“是我”,“哎是我”,“是我是我”,她看向真正的肇事者,他无辜地摊摊手——“他们说了是他们啊,你看我干嘛?”

就是这么不要脸的周密。

当然他还有更多不要脸的事迹。比如用手指在她背上写字,让她猜是什么字,连续猜对几个回合后,他就开始硬生生造字——当然周密这个人是真的很有创造力,他不仅造字,还会给每个字加上读音,还能像模像样地,给她解释这个字的意思,怂恿她写进作文里去。

多亏了周密,苏青青养成了不认识的字就翻字典的习惯,二十年后,上司夸她严谨,凡事求证,她想来想去,在心里偷偷给周密鞠了一躬。

但那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

初中他们仍然同班,周密,开始沉迷星际争霸不可自拔,他跟她解释说,这不是一款平凡的游戏,这个游戏是有世界观的。

世界观当然比作业重要。所以周密每天变着法子跟老师交代,这作业为什么又没写。

那一次他给老师的借口是,昨天家里停电了,没法写。苏青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要停电……他恐怕就能安心写完作业了。

就是这噗哧一笑,让老师更坐实了他压根没写的猜测。花了大半节课,说有的男生不要觉得,靠一点小聪明就能混过去,初中过去了,还有高中呢,高中你也这么混?

讲得太气愤,以至于忘了布置作业,又是苏青青出言提醒——“老师,今天作业是什么?”说完这句话,她明显感觉到教室里有一阵鄙夷声,他们都嫌她多事。

下课后,周密戳了戳她的肩膀,说你跟我出来一下,苏青青还记着他的蹩脚借口,在走廊里玩笑着问他,你家停电了,那你靠意念发电联机作战?

周密没有笑,他说,你以后不要跟人家说我们两家认识。我们就是普通同学。

说完这话,周密就转身回教室了。他真的是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骚扰过她。再没有人上课拍她背,也没有人在她背上造字,她做她规规矩矩的第一名,他活他的混不吝。苏青青也越来越讨厌去他家玩,他们搬了家,住址更隐秘,要下车走的路程更远,而且明明她念书比他好,却要忍受坐在他家沙发上,跟着父母一起天花乱坠地夸奖周密。

高中的时候,不用他提醒,她就假装他们不认识。不仅是因为她长大了,学会了识趣,还因为,她爸爸年纪大了,不想再做小区里成宿睡不了觉的保安,是周密的爸爸,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岗位,让他去银行保卫处,虽然偶尔也要值夜班,但福利好了许多,爸爸很感激。苏青青再也没有跟周密乱开玩笑的道理。



高一结束,她选了文科,没想到周密也选文科,他的理由很简单——“读文科的话,更轻松就能应付过去,为什么不?”

从高二开始,周密和叶蓁蓁就坐在她后排。

跟周密一样,叶蓁蓁也是她无法理解的那一种人。历史课永远在书上画画,给人物画像加两笔,有时候是给孔子加刘海,有时候是给胡适的褂子设计图案。语文课上正大光明看言情小说,哭得抽抽噎噎的,还会戳一下苏青青,让她帮忙传递一下跟陈一湛互换的小说。数学课她倒是听得很认真,可惜不怎么听得懂。

叶蓁蓁话很多。有时苏青青做着作业,耳朵里就会飘进两句后排的聊天,印象里都是叶蓁蓁在叽叽喳喳说话,周密偶尔搭理两句。

有时候是要周密拉窗帘。叶蓁蓁高中时候肤色偏黄,她自己解释过原因,说她妈怀她的时候喝咖啡,导致她皮肤暗沉。于是她每天活得跟吸血鬼一样,一到上午十点,就准时提醒坐在窗户边的周密,快拉窗帘,然后掏出小镜子,往脸上再抹一层防晒霜。

也有时候干脆就是问周密借作业抄。

“周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订正这个题。”

“……我给你讲?”

“你别讲了。”叶蓁蓁脆生生地拒绝他:“你讲了我也听不懂的。这种题,真的考试的时候我都放弃的,你帮我写了就行。”

“……你还是尝试理解一下吧。”

“不用不用”,叶蓁蓁谦虚地摆摆手:“我不用拿满分的。”

苏青青把头往后稍稍一偏,看到周密把试卷利落地丢给她,懒得再跟她讲话。

有时候是提一些无理的要求。比如叶蓁蓁政治课想睡觉,又怕被老师发现,就在桌子上堆满书,企图做个掩护。她自己的书不够,于是问周密借。

还有时候就是找茬。

有次周密在她背后贴了张纸条,写了“猪头”两个字,叶蓁蓁上课起来回答问题,于是全班都看到了赫然的猪头二字,哄然大笑。叶蓁蓁手摸到后背,揪下字条,当下没有发作。但午休的时候,周密出去打球,苏青青就看到叶蓁蓁把他抽屉里的教辅书拿出来,垫在了自己的桌脚下。

周密回来后,到处找那本教辅,问叶蓁蓁看到没,她当然一脸无辜说没有。

因为下午第一节课就要用,周密于是只能开着抽屉继续找。苏青青被后排的动静闹腾得没法看书,烦得要命,索性站起来,弯腰从叶蓁蓁的桌脚下抽出了教辅书,扔在了周密桌子上。

做完这些,她就又转过身去看书了,她听见叶蓁蓁嘟囔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啊。”她不理睬,管自己看书。紧接着,听见周密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叶蓁蓁,你无不无聊啊。”

然后叶蓁蓁就哭了。

叶蓁蓁很容易哭,苏青青对此已经麻木,但她锲而不舍地啜泣着,实在是很烦,苏青青正想转身让她消停会,就听见周密说,你哭什么呀,你把我的书藏起来,人家帮我找出来了,这你就不高兴啦?

她还听见周密说,好啦别哭了,书你都拿去,都垫你桌脚下,好不好?

苏青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周密愿意把叶蓁蓁各种无聊的话题接下去的,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开始仔细留心起他们的聊天内容。

叶蓁蓁会突然转头看向周密,问他,你觉得我最近有变白一点吗?

周密愣了会,苏青青都以为他不会答话了,没想到他说,恩,白了。

叶蓁蓁问他,你觉得白了几个度?

隔了好一会,苏青青听见他用蒙答案的口气回答,两个?

他们怎么那么无聊。没有正经事做吗。她也瞧不起自己,他们俩没正事,你也没有吗?

她问过他各种很难答的问题。但苏青青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一段。到了夏天,每天中午有四十五分钟的午睡时间,也没什么老师监督,你要实在不想睡,可以干点别的,不出声就行。苏青青就从来不睡,她都会泡一杯红茶,浓得整个玻璃杯都看起来黑咕隆咚的,然后茶杯抵着下巴,一言不发地做题。

叶蓁蓁估计也睡不着,她低着声音把周密喊醒,问他:

“周密周密。问你个事哦。”

“说。”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要你赤脚走到非洲才能拯救,你愿意去吗?”

“去。”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要你连吃三十天香菜才能拯救,你愿意吃吗?”

“吃。”

“如果地球要毁灭了,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才能拯救。你愿意吗?”

然后苏青青听到了周密满是笑意的声音:“叶蓁蓁。不用拿地球垫背,我也会跟你在一起的。”

苏青青很努力地想忽略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她直起了背,刻意离后面的说话声远一点。但还是避无可避地,听见了叶蓁蓁软软的,像是突然困了的声音——“那你把手臂借我垫一下好不好,我自己手臂睡麻了。”

那天傍晚回家后,她没有直奔房间写作业,而是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凝视了自己很久。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好不好看。学校规定要穿校服,但文科班里的大部分女生,都只是象征性地,在进校门的时候穿个外套,一进教室就迫不及待地脱掉。只有她最老实,从来不脱,她也不是不懂那些小伎俩,只是她的衣服,都是她妈妈,去批发市场五十一百地砍价砍回来的,她不觉得那些衣服能给她增色多少。

她好看吗?亲戚倒都夸她漂亮,但谁知道他们的夸奖,是不是就像夸她“会有大出息”一样,属于无法证伪的客气话。

她唯一的自信心来自于韩统,有次韩统翻出一本陈一湛租来的言情小说,那种一块钱租三天的,粗制滥造的小本子,封面上一概有手绘的女主角图片。韩统对着封面惊呼一声,这不就是苏青青吗?!

只有韩统,不分场合不顾分寸地给她捧场。班里举行辩论赛,苏青青是正方,韩统是反方,他站起来就是——“对方辩友漏洞很多,但苏青青我就不反驳了,青青说什么都是对的。”

但韩统从来没夸过叶蓁蓁好看啊。

苏青青就陷在了这样的死循环里。假设把妹达人韩统拥有对“好看”这个事情的最终解释权的话,为什么周密会喜欢叶蓁蓁呢?

不,苏青青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爱”这一套。就连她爸妈,都是在她考第一名的时候对她更客气些,她不觉得,一个人,会真的毫无缘由地爱另一个人,那是傻子。



但苦思也是无果。苏青青坐回到自己房间里,上网搜各地的联考试卷看。她爸妈终于下决心给家里连了网,还把唯一的台式电脑搬到了她的房间里,他们丝毫不担心她会用电脑来打游戏或者追星,她活得太紧绷了,连流行歌都翻来覆去只会那两首。

苏青青本来只想下载一套试卷粗看一遍的,做选择题的时候,心里却再一次,漫上来周密的名字。

她深呼吸一口气,点开周密的QQ空间,在那个社交网络不甚发达的年代,这似乎是她能想出的唯一的,窥探他生活的方式。

周密的空间里,没有日志,状态倒是不少,多数都在纠结,已经起床起迟了……还要不要去上课呢,要么就是转发他喜欢的歌手的mv,要么就是分享投篮集锦的视频。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清汤寡水的状态,苏青青都看得满脸通红。她起身去客厅,想给自己倒杯水喝,路过沙发的时候,看到爸爸躺在藤椅上,窗户开着,爸爸睡着了,手里捏着扇子,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

苏青青忍不住走近些喊醒他:“爸,你要是热的话回房间,开空调睡吧。”

爸爸一下子惊醒,连连摆手:“不用。我就这么躺一会,我不热。你回去看书吧,记得开空调啊。”

苏青青回到房间,继续一条条浏览周密的状态,顺便关掉了自己房间里的空调,她觉得很对不起爸爸妈妈。

高三就是这么到来的。

苏青青做文综选择题的时候已经娴熟到不需要过脑子,学校开始强制要他们晚自修,九点结束后,苏青青回家继续温习,男生们到对面的肯德基玩三国杀,她有时会深夜想起周密,猜他是不是还在玩桌游,叶蓁蓁,也跟在旁边看吗?

但很快这种胡思乱想,会被父母的争吵声打断。她听见妈妈恨恨地说, 要不是女儿要高考了,我肯定拉你去离婚。

苏青青也曾经忍不住说过,你们实在不开心,就去离吧,对我成绩也没什么影响,考纲上也没写着,单亲家庭孩子要扣分。

客厅里的灯光永远是惨白的,直射在她妈妈脸上,显得整张脸更为疲惫,她说青青你不懂,你将来结婚,男方如果还过得去,他们不会要单亲家庭出来的小孩的,你以后对象会很难找的。妈妈凑合一辈子了,为你也得凑合下去。

苏青青默然。她听妈妈絮叨着婚姻里鸡毛蒜皮的不如意,脑子却走神,想到了叶蓁蓁。

她没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吧。

她没有把一切希望赌在她身上的家庭吧。

周密是因为这些……所以更喜欢她吗?

她知道怪罪父母是错误的,且无力的情绪,可是在高三的很多个夜晚,苏青青都想过,如果她生长在叶蓁蓁那样的家庭就好了。如果她也可以,每天对着镜子研究白了几个度就好了,那样的话,她也可以轻轻松松跟周密聊天的。



高考前,苏青青是真的,跟周密单独相处了一次。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傍晚。放了学,大家该出去吃的出去吃,该去食堂的去食堂,等着吃完上晚自修。教室里人不多,苏青青戴着耳机在做英语听力,突然听见周密很兴奋地喊了句,你们看那边,着火了。

苏青青没有摘下耳机,眼光却不自觉地,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学校旁边是个九十年代末修造的饭店,还有烟囱,只见此刻烟囱里冒着浓烟,饭店顶楼一片红色,确实像是着火的景象。

但很快苏青青就知道周密为何如此兴奋了。他把趴着睡觉的叶蓁蓁喊醒,说我们去救火吧。别上晚自习了。

教室里已经有人蠢蠢欲动,苏青青看到有人收拾书包。

但苏青青转过身去,看到叶蓁蓁没有动,她拨开周密的手,嘟囔了一句:“别闹了,我要睡觉,老师来了喊我。”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苏青青扯了扯周密的袖子,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说,恩,着火了,我们去救火吧。



周密朝她笑了。苏青青不确定他笑容的含义是什么,是赞赏吗,还是觉得“好学生也有逃课的一天”?但这都不妨碍,关键是他们俩,迅速地收拾了书包,溜出了学校。走出校门后,苏青青往饭店的方向走,周密在背后喊她:“哎你去哪?”

“不是去救火吗?”苏青青指了指天边红彤彤的一片。

“你还真信啊……”,周密彻底乐了:“那是晚霞啊姐姐。”

“那,烟呢?”

“饭店不得做饭吗,那不就有烟了?”

苏青青愣在原地,问他:“那你跑出来干嘛?”

周密就站在她背后,扳正她的肩膀,让她往前看,然后凑到她脑袋旁边,笑得那叫一个高兴:“你不想出来玩吗?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他们高中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直稳稳当当地在市中心,苏青青的妈妈抱怨过很多次,说实在不像个念书的地方,难怪一本率年年跌。学校对面是一整列的餐厅,旁边是小商品市场,还邻着一条丝绸街,每天就看到小贩推着车,或者拎着一整个蛇皮袋的衣服,喊“让一让啊让一让”。

但苏青青没有挑中任何一个餐厅,她指着街口的一家鸡排店,说我们就吃那个吧。他们俩举着鸡排和可乐,无所事事地,走在夕阳里。

那天的夕阳真的非常漂亮。整条街道都沐浴在蜜色光辉里,像一块巨大的琥珀,周密走在她旁边,于是苏青青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和鼻子,他睫毛真的好长啊,颤颤地,像是要融进余晖里。

他指着缓缓下沉的巨大落日,以及它浇铸而成的金黄色街景,摸摸鼻子,朝她略微羞涩地笑笑,说:“还可以哦?”

好像那落日是他变出来的一样。

很多年后的很多年里,苏青青跟新朋友喝酒的时候,都会不厌其烦地复述这个场景,人生处处得意的少年,稍带着羞涩的眼神,问她,还可以哦?

她只恨自己无法全然模仿出周密的那个腔调。她就像一个蹩脚的小说家一样,无法精准地重现,那个男主角曾有着怎样迷人的声口。

苏青青没话找话,问他高考志愿想填哪里。

周密不假思索地说,上海吧。

“可是我想去北京。”这是真的,苏青青很用力地,想逃离爸妈,逃离生活了十八年的老旧小区,逃离南方的梅雨季里,家里永远拖也拖不干的白色地砖。

但她突然有点舍不得周密。

周密勾住了她的肩膀,苏青青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只看到他笑眯眯地,把她吃不完的鸡排接过去吃,然后说:“没事啊,反正你去哪,就我们俩这关系,也不会失联的。”

但其实他们失联了整整四年。那一年高考,所有人得偿所愿,周密跟叶蓁蓁都到了上海,韩统出国,苏青青一个人,去了北京。

苏青青上大学后很少回家,她受不了南方湿冷的冬天,寒假也一个人留在宿舍实习看书,她很少听说周密的消息,他跟叶蓁蓁感情太稳固了,稳固到同学们失去了八卦的兴趣。苏青青大学里没有恋爱,她只从没完没了的搭讪里,意识到了一件事,她长得美,以及周密,还真他妈不是个肤浅的人。

大四的那个六月,对她来说很重要。她那天去公司面试,发挥得异常好,那是最终轮的群面,她前面的那个女生,紧张到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说。而苏青青坐在那里,就看到一群面试官不停地瞄她,轮到她的时候,她施施然开口:“在我正式介绍之前,我想先补充一点,前面的那个女生,她的名字叫xxx,好了,现在开始我的part……”

走出房间的时候,苏青青就知道,这个工作十拿九稳。她前面的女生显然沉浸在失态和被苏青青抢了风头的气愤里,脸色很是不豫,出门的时候挤了她一下,苏青青不以为意,她知道的,一切别人搞砸的时候,都是她冒尖的良机。

她去生气好了,不过是大学四年同学,就算她记恨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下午,韩统还给她带来了一个更大的好消息,周密跟叶蓁蓁分手了,他现在刚到北京。

“为什么分的?”苏青青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要是周密,谈了个女朋友,就这么二十出头,就被抓住结婚了,你愿意吗?”

“哦……”,苏青青拖着尾音,没有接话,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重,有点不认同,她说:“周密也真是的,那我过两天安顿了,去看看他。”

“恩,你还可以请他吃顿饭,周密现在可苦了,在一个游戏公司上班,一个月拿五千,都不够他交房租。”

苏青青在正式工作一周后,终于,又见到了周密。那阵子她很是意气风发,领导把她的工位,安排在了一个转角处,所有人去开会,去厕所,去茶水间的时候,都会路过那,而几乎每个单身男青年,都会停下来,跟苏青青聊两句。

她听见领导在跟别人打电话:“哎呀不要招女生,我说了不要女生,除非她好看,我才愿意替她干活,当然现在好看也没用了,我们有个苏青青在了,都省了考勤。”

——那么好看,还不用别人替她干活,苏青青是真的意识到,一条奇妙的道路正在她脚下延展开来,往前走,什么都会有的。



所以周密打电话给她,说傍晚接她吃饭的时候,她语气没有一点迟疑,很是快活地说,好呀。

但真正下楼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周密跟记忆里完全重合,咧着嘴朝她笑,周密长得好看,可是苏青青觉得,他最好看的,还是那股子狂妄气,一身逆鳞,像是竖起的一千把尖刀,刀刀都直取她性命。

七月傍晚的京城是灰扑扑的,可是周密像是刚放学回家的小男孩一样,朝她用力挥手,喊“青青”。

苏青青不敢让他再喊下去,麻溜地上了车。

“你这车哪来的?”

“我爸朋友借我开的,北京也太堵了,我昨天晚上十点回家,从光华桥到劲松桥,三公里路,堵了四十分钟。”

“你坐地铁呀。”

周密忙不及地摆摆手:“那我还是路上堵着吧。我受不了人挤人。”

“……你来北京到底干嘛来的?”苏青青到底没忍住,把这个问题扔了出来。

”我想自己过一阵子。没爹妈,也没……别的人,就自己上上班,过过日子。”

苏青青心里觉得很好笑,开着宾利上月薪五千的班,还觉得在“过日子”,但她没说什么,周密这阵子的荒唐事迹,她也有所耳闻。

听说他给一个小女孩过生日,到了ktv里,啥也没说,一个人静悄悄在角落里坐了一晚上,看他们飙歌抢麦喝酒互相抹蛋糕,完了把单结了。小女孩认定他是要追她,索性约他单独出来吃饭,没想到周密推脱公司事情多,再也不肯露面。

听说周密跟一个声名狼藉的交际花混在一起,有人周六早上去他家喊他打球,是那个女人披着外套来开的门。那交际花原本是一个传媒大佬的人,为了他决定搬出金屋,跟从前一刀两断,但不知怎么的,周密把她劝回去了,还亲自带着她跟大佬吃了顿饭,说是“完璧归赵”。

这些事情甚至传到周密母亲的耳朵里。她倒是淡定,说男孩子嘛,总有叛逆期,别闹大就好。

苏青青盯着周密的侧脸,想到“叛逆期”,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啦?”

苏青青没把目光挪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是戏谑,说,没什么,就听说你玩挺大,满楼红袖招啊。

周密谦虚地摆摆手:“那都是以讹传讹,他们往夸张里说。没有的事,都是朋友。”完了还扭头朝她看一眼,继续强调:“都是朋友。”

若干年后苏青青想起这一段来,还是觉得,周密很可爱。男孩子们长大后,像是突然开悟了,意识到“感情生活混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贬义词,聊起一些暧昧不清的女人,都恨不得挤眉弄眼暗示自己“睡过”,只有周密,会对着一切香艳传闻摆摆手,一脸光风霁月地说,都是朋友啊,都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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