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时代需要理直气壮的失败者(下)

 



谁都知道十九世纪是小说的黄金时代,从福楼拜的客厅到整个巴黎左岸,由于读者的崇拜与放任,小说一度骄纵到百科全书的地步。而现在不是小说的时代,没有统一的价值观,读者对作者的深深不信任不耐烦。信息时代又发展得每一双手都可以敲击键盘,制作自己的文本。真正的小说被大量的信息、文化快餐所淹没。看上去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小说了似的。

实际上人对故事的需求是无止境的。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有人要听故事。借用宗教的说法,因为人是不完整的、有缺失的。教徒可以用虚构的神填补。普通人则需要用虚构本身。

故事不等于小说,就像影视作品永远取代不了小说。这里面有表现力的差异,可能影视作品更直观和便捷。但小说语言富含的抽象意味是影像语言远远达不到的。有时候影视作品和小说的差异,就像绘画和音乐那么远。

即便不是小说的年代,仍然有一批执着于小说手艺的手艺人。他们没有抱怨时代,没有抱怨读者的盲目,默默延续着小说的技艺,在荒芜的年代里写出了关于人的作品。在这一环节上,反而评论家是缺席的。我们的评论家,要么还在使用陈旧坏死的理论和语言,要么成为快餐文化的掮客。总之是无效的。

鉴于此,我愿意以谨慎负责的态度,笔力所及的描述,介绍我的朋友张敦的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上面写的这几千字,也不过是为了介绍张敦是在怎样的小说文化背景里写作。之所以要列举上面那些小说家,也是为了说明、佐证张敦的小说。张敦的小说当然是独特的,但同时又是有来路的,是在汉语小说的大家庭中成长的。他的小说充满对现实细节的独立观察,他的人物都是基于现实经验(有些主人公干脆就叫张敦)。基于现实却不止于现实,而是渐渐从现实起飞,缓缓飞行于一种心理真实之上。

让我们退回到小说本来的价值。从普及程度上看,十九世纪小说是日用品,二十世纪小说是艺术品,二十一世纪小说是奢侈品。这种奢侈当然是以精神而论,在物质世界里,真正的小说家往往是不成功甚至失败的。(艾柯和格非分别说过“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当然这失败是相对论,相对于世俗眼中的“成功人士”。真正的小说家往往会表现出一种与“时代精神”相悖的状态,一种深刻的不合时宜。这种不合时宜是小说带给小说家的礼物。对于这份特别的礼物,有的小说家会表现的焦虑惶恐,欲盖弥彰;而有的小说家则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我认识的张敦,应该属于后者。



张敦的小说集《兽性大发的兔子》由著名的“啤酒主义者”狗子作序。书中大部分小说我之前就看过,个别篇章出版时换了名字。张敦的文本有着鲜明的特征,绝不同于一般小说作者。我有一个感觉,看所谓经典小说感觉就像看古代展览,你也认得那是锅碗瓢盆,茶杯酒盏,好是好,但跟你没关系。读张敦的小说也是日常用度,却皆是你经历过的,用得上叫得出名字的。能够造成这种感觉,多半是因为张敦对真实感的追求。小说中的故事大致发生于张敦在北京、石家庄两个城市待业那段时间。主人公多数时候是失业或待业,主人公的朋友也是。这有点像卡佛和耶茨的人设,当然也是他那段时间真实状态的写照。不一样的是张敦往往将这种状态悬停,亦或表现出一种满不在乎。在这悬停与满不在乎之中,主人公逐渐找到自己存在的方式。

第一篇小说《兔子》,写“我”刚到北京就去见在网上认识的文友,一对儿恋人。他们在租来的房子里养了两只兔子,是他们在路边随性而购,甚至不知道兔子的公母。女孩沈非在听了“我”讲述老家经营皮草时精彩的剥皮技术后,跃跃欲试要给一只兔子剥皮,而大男则因自己在这城市中和兔子一样无助而对兔子产生同情,最终沈非趁大男和“我”去买啤酒的档儿将一只兔子剥皮下锅。“我”和沈非吃着兔肉,大男始终拒绝吃兔肉,并说服沈非将另一只兔子放生,最终三人决定将兔子送到五环外农民的青菜地里去。于是坐上一趟公交车,但是一直坐到终点站,四周全是灰头土脸的楼,看不到青菜地。沈非不想放生了,那只兔子在纸箱子里已经不耐烦了。

简单的情节让人想到刘小东的油画《烧耗子》,两个无所事事的青年在江边点着了一只老鼠。张敦的小说一样直截了当。于无聊之中透出些许意味。北漂青年们的命运投射到兔子的身上,产生荒诞滑稽却又真实无比的效果。

第三篇小说《小丽的幸福花园》在北京过得毫无希望的“我”和小丽决定分手。小丽要去廊坊投奔前男友。“我”独自回到出租房,看到墙上小丽抄下前男友的地址“幸福花园3-3-503”,继而在键盘下发现小丽留给自己的一千元钱,“我”断定这钱来自前男友,于是男性自尊受到伤害,启程去廊坊还钱。一番周折后终于找到“幸福花园3-3-503”,在将钱退还时,小丽说出真相“咱俩都太弱了,根本不合适。早就该分手。”关上了门。“我”狂怒着隔着防盗门大骂“弱你妈逼,你就让强的人操你吧,你就让强的人操死你吧。”身无分文的我泱泱而回,最终意识到小丽是对的,——“我”确实弱爆了。

“他已熟练地掌握了世界,和你们不同。”强者与弱者在这个社会中获得的信息、资源强烈地不对等。男性自尊甚至人的自尊受到抑制、挫败。这世界强悍到,有时候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前男友”来作为敌人,就已经失败了。

第四篇小说《带我去戈壁》是张敦小说中颇具特点的一篇。房东老太太是一个有洁癖且刻薄的人,作为房客的“我”和“小丽”不堪其扰,最终设计巧妙地杀死了老太太。故事并未停止,在权衡了各种毁尸灭迹的方法之后,他们决定将老太太埋在现成的坟地里,然后潜逃去戈壁。谁料因为北京去戈壁的火车票难买,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开这房子。老太太的鬼魂半夜回来抱怨,说埋的坟里有个更老的老太太,比她还刻薄。希望“我”和“小丽”能带上她一起去戈壁。这篇小说叙事不动声色,充满人与人相处的黑色幽默。也有对北京,对都市生活的揶揄。老太太死后变得温和亲切,反省自己生前的刻薄,求这对恋人将自己带到人少的戈壁。来自现实的感受,以超现实的手段展现,这些手法让我想到伍迪·艾伦早期的电影。

第六篇小说《朋友睡吧》讲“我”在石家庄谋生,毫无起色。却偏偏两个朋友赶来投奔,三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床上,觉都睡不好。但是两个朋友因为没找到工作不愿意先租房子,于是挤过一夜又一夜,“我”困得快崩溃了。趁着星期天,“我”决定排除万难一定先帮两位朋友租到一间房子。在幽默亲切的笔触之中,我们感受到些许人世的艰难。张敦对人物关系的描写非常到位,即互相帮助又互相掣肘让人物丰满真实。



这四篇小说可能并不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张敦小说语言的生动幽默是我无法概述的,需要读者自己去体验。但是他所描写的人物确实有一种共性,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些“生活困顿、沉默寡言的家伙。无论干什么,内心的焦虑无法遏制。”我权且将其称为“失败者”。我猜张敦会把自己的性格作用在小说角色身上,这么些年了,每一次见面,我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困兽。那是自乡村到城市的人独有的坚硬,本质上也是中国当下变化的缩影。

对现实的关照,对内心的诚实,让张敦的小说力度非凡。其实现实世界里作者张敦的生活看上去幸福美满。在石家庄有一份闲淡相宜的工作,一位美丽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谈不上多成功,但足慰人生。从作品中我们也常能感受到张敦的一丝浪漫气息。他在处理情感方面有着飞扬的想象力。但我不敢肯定这种浪漫对作品形成的影响是好是坏,因为整体上张敦关注的仍然是生活的无力者。这些浪漫的游戏性桥段对作品力度有否消解值得商榷。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味道将成为张敦小说的一个标签。

这世界的成功太过偶然,而且包藏着运气与残酷。在此意义上讲,其实每个人都是失败者,我们从失败者的故事中读出共鸣,这共鸣生出慰藉,反过来抚慰我们在现实中的失败。张敦的失败者讨人喜欢的地方在于,失败中带着强硬,是一种理直气壮的失败。因为他在本质上鄙视这个世界所有的花招。即便打不过这个世界,嘴边这一抹含着血的嘲笑却是不可少的,这才是失败者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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