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萍：夹竹桃

夹竹桃是最毒的植物之一，花儿奇香，香而有毒。那里是爱的宣言，分明是爱的魔咒。身体哆嗦了几下，有一股寒意侵袭全身。...

文 /  刘莉萍



记忆的长河里，说到花，田野里的打豌豌花、牵牛花、苦穗蔓花、蒲公英花就窜到眼前，熟悉的乡土味，让人眼睛湿润。至于家院栽植的花，我最先认识的，是夹竹桃。

夹竹桃是爷爷退休后在我家安家落户的。有次爷爷赶集回来，手里攥了一个高脚西风酒瓶子，装了多半瓶水，水里插了一根枝条，枝条是灰褐色，叶子似柳如竹，叶片较厚，颜色深绿，叶脉清晰可见。酒瓶口用泥封着，枝条的最底端已经生出些许白色根须。



我仰着小脑袋瓜问:“爷爷，这是什么花？它是长在水里的花吗？”

平时很威严的爷爷被我逗乐了。破天荒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给我比划:“它叫夹竹桃，是生长在土里的。插在水里是为了蓄根繁殖的，等根长得繁密，栽到土里慢慢长大。”爷爷说着，牵着我的小手来到中院的葡萄藤跟前。把其中一根藤条从架上取下来，放在地面上，用粗糙的双手掬了几把土，盖在藤条中间触地的部位，用拳头砸实。直起腰告诉我:“埋在土里的藤条慢慢生根，等过上两三个月，用剪刀把它和母体分离，挖出来重新栽植。就是一棵新葡萄树。夹竹桃也可以用这种办法繁殖。”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又摇着他的胳膊问:“爷爷，爷爷，为啥叫夹竹桃呢？”



爷爷正在抽那时最普遍的纸烟——宝成烟，看我那幅执拗样，扑哧笑了，竟花起心思捉弄我。他用食指在烟盒底部弹了弹，一根香烟从烟盒上部露出头，爷爷抽出那根烟，叼在嘴里，要我给他点烟。我用小手从火柴盒里取出火柴根，在磷面上划了一下又一下，也许是力量小，也许方法不得巧，磷面都划烂了，火柴断了几根了，烟还没有点燃。我急得满头大汗，他老人家却呵呵地笑。

我识破了爷爷的阴谋，火柴一扔，噘着嘴巴扭身蹲在后院门口，双手搂着双膝，下巴顶着膝盖，不搭理爷爷。



爷爷一手提木凳，一手端茶，在我身边落座。兀自讲起了故事:

Long,long ago（爷爷曾经教过我一些常用英语单词，他可能为了逗我开心，用英语开头），有一个美丽女孩，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子。她爱上了一个性格刚强的叫竹的长工小伙。由于当时社会的门第观念，她父亲将竹活活打死。竹死后，桃子为心爱的人殉情。当他们的灵魂到了天国，上苍为他们的真情所动，答应满足他们一个要求，桃子说她喜欢桃花的纯洁，而竹却希望保留他像竹子一样的坚韧。上苍为了让他们两个永不分离，相依相伴，就把他们两人变成了一种植物。这种植物，有着竹子一样的叶子，开着桃花一样的花，叫夹竹桃。

凄美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以后的日子里，我特别留意夹竹桃。看着它被爷爷栽到后院，看着爷爷给它培土、浇水、施肥，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期盼着它快快开花。



等待总是那么漫长，何况等待夹竹桃开花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足足等待了春夏秋冬一个轮回。等得我几乎失去了耐心。我对夹竹桃有些失望。

就在第二年的暮春，当我对夹竹桃的关注度从一天几次变成几天一次时，它竟然从斜枝的顶端吐出一根绿径，绿径上又长出几根寸把长的小绿梗，绿梗的上端顶着一簇簇的骨朵。这些骨朵好像一个个新生的婴儿，急不可耐地吮吸着天地精华，用新奇的眼神捕捉着日月星华的幻变，慢慢地膨胀，由绿而泛红，进而深红。那深红酝酿、积蓄、分裂，一簇簇粉红、桃红像灼烧的火焰，噗噗的燃烧；又像一把把小红伞，婀婀娜娜，随风摇曳。一树花，映红了半个院子，映红了我的脸庞和心扉。真应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内心的失望瞬间烟消云散，在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粒爱的种子:竹桃何其有幸，一生不离不弃。夹竹桃，就是爱的宣言，美的象征。



成家立业住到城里，对夹竹桃仍念念不忘。有次在菜市场偶遇一老妇推着三轮车卖夹竹桃，虽然两手被杂样的蔬菜占满，还是决然地买回了一盆夹竹桃，放在阳台，静心呵护。夹竹桃没有辜负我的煞费苦心，一年三季浓浓烈烈地盛开，叶影绰约，花影迷离，香气飘溢。年复一年，精彩着我的生活，丰富着我的内心世界。

我钟情宋代诗人汤清伯见之欣喜万分，写下的满纸期许: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我发自肺腑地赞美夹竹桃的香美自内而外:青青韵里竹风摇，初夏红蕾笑比桃。休与春花争宠爱，心香满树自妖娆。我和现代作家郭沫若一样欣赏它的“红花碧叶，姿态并不那么妖娆”，喜欢它的三进位，枝枝叶叶都成三，花冠三重。



有一年花开极盛时，邀请几位同事来家里做客。茶余饭后，围拢在一起，对阳台上的花花草草评头论足。美女琳看见夹竹桃，惊呼:“唉呀，怎么把夹竹桃养到家里，它的花有毒，它叶子里面的汁液更毒。”

客走人散，我不愿意相信夹竹桃有毒的说法，用手指重重地敲击着键盘，搜寻所有关于夹竹桃的信息。相传，夹竹桃花儿本是很纯洁的白色。有一个公主和家臣相爱，家奴指天为誓，一生相爱，海枯石烂。由于家族的反对，痴情的公主打算和心上人一起殉情。可她的家臣并不是真心喜欢她，只是看上了她的身份，是利益使然。获知真情的公主悲伤地在夹竹桃下自杀。她的血浸润了花朵，夹竹桃从此就开着粉红和雪红的花。由于误托终身，公主在地下不停地怨怼，怨恨生成毒汁随着夹竹桃的根茎衍生，在人世间艳丽而警惕地开着。很多年后，那个家奴途经公主的坟前，被那叶怀竹之风骨，花有桃之美貌的夹竹桃所吸引，被红色的花儿所陶醉，俯身而闻，结果中毒身亡。



我默然了。有点哂笑过去的年幼无知，单纯简单。再看到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想到它冬季的沉寂、静默、被人冷落，心头一团麻，感情颇为复杂。虽依旧羡慕竹桃爱的美丽和永恒，赞叹夹竹桃花开的极致和张扬，心海却再也无法掀起滚滚浪潮。也许是认识了更美的花后的见异思迁，也许是见惯了“美人迟暮英雄黄昏”的悲凉，也许是美艳背后的一纸凉薄，也许是听唱了《香水有毒》那首凄凄惨惨的歌。

夹竹桃是最毒的植物之一，花儿奇香，香而有毒。那里是爱的宣言，分明是爱的魔咒。身体哆嗦了几下，有一股寒意侵袭全身。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又一次忆起和爷爷种植夹竹桃的岁月……

    关注 蝶语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