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玲玲︱北京二章

 

或许,在喧嚣的俗世,恪守自己的贞洁,才能在无人处自得风流,深藏境界。...





北京的风

小年,年的预热。北京很冷,脚趾头蜷在一起,像企图互相取暖的石头。

天空很蓝,浑然无边,白日悬空,一圈巨大的光照住人,有点刺目,有点苍茫。

深黑的夜里,孤星高悬头顶,不知道是什么星,好像从远古一直照进我的心里。

北京的蓝天,如婴儿一尘不染的赤身,北京的黑夜,便是哲人思想的闪光。婴儿和哲人也没什么分别,一个先天本有,一个后天历练。

在如此明快和深沉的背景下,北京的树显得曼妙而超拔。

柳树,比江南高大,枝干上扬,硬如铁丝,枝条披拂,软如发丝,像笑眯眯的老神仙,曾是多么多情的少年。

到处都有柳树,从泥中长出的躯干少了水边生长的柔美,多了刚劲和飘逸,像历经世事的人走向田园。

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树。北京的树不需要指认姓名,冬天赋予它们完全不同的辩认方法。

一棵树,枝条稀疏,一律上扬,像一根根手指刺向天空。

另一棵树,枝条繁密,在靠近树梢的地方最是繁密,形成一圈花环。

一棵树,所有的枝条都哗哗的响,好像拍手,好像唱歌,没一会儿停歇。

一棵歪歪扭扭的树,枝条乱飞,不知东西。一棵更小的树完全倒覆在地,为大地献上了最谦卑的吻。

它们都是有表情的,哪怕是决绝的绝望的姿态。

那些枝叶繁密的树黯淡无光,沉默不语,就算有了白日的抚摸,也好像为一不小心闯入冬天而惶恐、瑟缩。有幸停在树上的叶子,一律卷成拳头大小的焦黄一团,落在地上的便成了垃圾,蜷缩在一处。

绿叶不是丰美的象征,倒成了简约冬天的拖累、败笔。                                            到处都是鸟窝,漆黑硕大,在枝条间傲然兀立,睥睨蓝天。

一群麻雀从草地上嗖的窜起,一只喜鹊在山坡上摇头摆尾地散步,一只黑天鹅从头顶掠过,在白日下投下硕大的影子。

大风过处,阳光普照,万物纯净,一切都被涤荡。

旗帜在风中笔直地铺展,啪啪地响,劲烈、不懈。人们在寒风中跑步,男女老少围着一只足球热烈转圈。闭上眼睛,聆听大风,油然兴起长空浩荡、军旗猎猎的想像。

手机嘀的一声,重要人物的短信,为了一点琐事口出恶言,不改本性。蓝天和白日、树和鸟窝,一下子离我而去,遗我在北京的大风中如冻僵的木偶。     北京仅是遥远的风景吗?欣赏仅是浮泛的审美吗?

北京的大风更猛烈了,它抡起大手甩在我脸上,噼噼啪啪地响。痛像一粒种子扎进我的身体深处,鼓胀起来。

我在北京的风中跑了起来。风大而冷,凛冽入怀,但有悲意翻涌胸口。我的人生是饮风啜雪寻暗香,漫长的四季,只是为了寒冬的一丝梅香,小、淡、幽,深埋于天地之间,悠长而孤独。

我终于开始面对大风,像原始的人类面对无法穷尽的黑暗。曾经阳光多么稀薄,如今大风那么犀利,然而我们依然可以前行。

北大的湖

有人说,北大的冬天最美。有人说,北大的夏天更有意思。我想,秋天来北大会是明智的选择,秋天是喜新厌旧的家伙,会给最贫乏的色彩抹上斑斓,会在旧气象里挣出个新世界。

此刻,北大的冬天真美。蓝天明净高远,一律黄疏的树萧瑟中透出温暖,黑色的枝干印在空阔的蓝天上,笔画洗练,笔意厚重。谁站到风景里,就带上了灵气,身后是北大的文化汩汩流淌。

太阳也偏爱北大,编织了一片声色光影,天然的油画。

北大的树舍弃了枝叶,只留下最简洁的轮廓,用古老的写意法暗示一切。白日下,天空发亮,直枝圆润,斜枝横生,倒似写给天空的神秘情书。灰墙上的铁线画,是爬山虎卸尽重负的骨干,弯曲而细密,如一生的心事。

柳树在北大有更出色的表白。虬曲的枝干浓黑,纷披的枝条淡黑,黑中藏着四季的风霜雨雪。映在湖中的枝条银白发亮,宛若从前冬天挂在檐下的冰条,风动之下,飘飘洒洒,便似恢复了垂柳的本质,勾起人心的涟漪。然而,冰湖映衬的柳枝,总有山中幽士的高洁和林中仙子的寂寞,决不愿随俗做多情女子或得势小人。

是的,因为有了未名湖。

冬天的未名湖,有水处鸟儿欢叫,绿雾飘拂,原来是流动的水和映在湖中的绿共同创造的美的错觉,恍若仙人飞临人间,翩若惊鸿。女孩把手伸入绿雾,张开的手指洁白妖娆,手机拍下了这一瞬。仙人看到,会不会有片刻的失神?

无水的未名湖是一块巨大的冰,透明、清冽,蓝汪汪。小孩在冰上蹦跳,撒野。大人们一边看着,发痒的脚趾头摩挲冰面。湖上冰缝纵横,粗看似画家随意挥洒的线条,或雕刻家用刀子刮出的冰纹。年前有学生夜里到湖上玩耍,掉到了冰窟窿里。我不得不承认,北大的美是使人奋不顾身的,这世上的绝美之物是可以让人轻易弃掷生命的。

就像此刻,我刚好看到的美景。白日悬在天心,在湖上辟出一条光路,未名湖和湖畔的树,以及不远处的博雅塔成为黑色而简练的剪影画。这样的未名湖是幽深而发光的,像停在时间里、凝在历史中的某一时刻,这个时刻是美的孕育、思想的分娩,是静默里的天籁。

听说在特殊的时刻,在光的作用下,未名湖就是烟波浩淼的海洋,湖面似停泊万千星辰,发出瞬息万变的光芒。登临博雅塔,骋目遥望,北京西山尽收眼底,俯视低望,澄湖如镜,塔影毕现。未名湖、博雅塔、北大图书馆并称“一塔湖图”。

中国向有喻湖为海的传统,湖宁静淡泊、端庄自持,又浩荡无涯、气象万千,这是读书人孜孜一生的境界。北大人都说: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

湖之命名,据说是钱穆教授的灵感,未名而扬名天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湖感受,而一代代慧根独具、嗜学如命的少年临湖散步、冥思,最终成为自由、深邃、悠远的思想大师,他们偶尔吟出的妙句词章,把未名湖熏成一个美的诗境。不,应该说是人和湖互相生发、交相辉映,宛若知音的妙解、伉俪的和谐,宛若世间一切浑然的匹配,互不相负,彼此成全。

这样看来,没有水的湖恍若遗世的圣湖,没有名的湖宛若上帝饮尽的空杯,予世人遗世独立的庄严和千载不尽的浮想,待我们有所树立,等我们努力填充。

冬天的北大,空无一人,唯蓝天、白日、冰湖、黄树,像一个冷艳的美人,素面朝天,等待远方的情人。素面,是因三季的泪已经彻底地清洗了自己,这一生只为守得素心的到来。

你我应该是这样的素心人。因此,在北大的每一步行走,我都放轻手脚,当我停下来凝神或遐思时才感觉世界的寂静,而我刚才的脚步竟是如此的嘈杂,想像许多人一起涌进北大,该是何等的喧嚣。幸好北大是开放的,欢迎人们免费参观,但是你想在北大留下来,就得有不负北大的底气和资本。多年前北大的一个保安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从北大的过客变成北大的风景,这中间的奥妙只有北大懂得。

绿树无叶,冰湖无水,偌大的校园无学生,却换得我头脑清明,思绪放飞。

或许,在喧嚣的俗世,北大恪守着自己的贞洁,无人处自得风流,深藏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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