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阳:韩愈和宋初三先生

 

大师林立学派纷呈的时代,一是先秦,一乃两宋,至两宋学术思想的繁荣与书院的兴盛则合流了。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需...

大师林立学派纷呈的时代,一是先秦,一乃两宋,至两宋学术思想的繁荣与书院的兴盛则合流了。一部中国学术思想史,需从先秦讲起。那是一个礼崩乐坏、处士横议的时期,亦是诸子蜂起、百家争鸣的时代。孔子、老庄、墨子、孟子、荀子等,与大致同时的释迦牟尼、《奥义书》的作者、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在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各自创立了中国、印度和西方的思想精髓、价值核心和理念范型,构成了雅斯贝尔斯所说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轴心”,后来这些文化发展的不同道路与特点皆可溯源于此。16世纪的文艺复兴,奠定了西方近代社会的基础。与此相对等,中国社会历经了北宋(11世纪)以降的儒学复兴运动。宋明理学在佛教和道教的压力之下的成长、成熟和传播,与西方的启蒙理性在二希传统下的种种表现好有一比。如若说朱子相当于康德,那么韩愈有些类似卢梭。罗素认为,西方近代以来许多革命运动导源于卢梭,中国宋以降的思想学术、道德文章趋向,也与韩愈有密切的关系。

书院制度,肇始于唐,盛于两宋,泛滥于明清,在中国实行了近千载,直至清末改为西式的学堂。近千年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与书院相关,周敦颐、邵雍、张载、二程、朱子、陆象山、王守仁、陈白沙、湛甘泉、颜习斋、李恕谷、李卓吾、王船山、黄宗羲、顾炎武、戴东原、康有为、梁启超、俞曲园、章太炎乃至晚近的马一浮、钱穆等,本文拟就唐末宋初书院史上大师与学派稍作梳理,在那样一个王权的时代,知识分子应做、想做和能做的一切,曾为先辈们思考、探索、尝试过,并留下了文献与史料,今天,我们可以把书院的历程视为一个绵延不绝的民间思想库。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说,“凡研究一个时代思潮,必须把前头的时代略为认清,才能知道那来龙去脉。”欲究宋代的思想和学术,须从汉唐说起。首先是汉宋之争,从儒家经学史来看,汉儒止于做经师,分治一经,偏学问,宋人要做人师,重人格修养;汉学讲训诂,宋学讲义理;汉人拘守师法,宋人则有所发明,怀疑经书,删改经文,重排统序,颇为大胆。汉儒乃经学之儒,宋儒乃子学之儒。这是今天的看法,清朝不这样认为,明亡理学衰微,学界提倡汉学,以纠宋学之弊,于是朴学兴,至乾嘉而盛。再说唐朝,东汉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迅速流行起来,魏晋以降,佛学大行,儒学日趋式微。唐代拜佛礼佛的风气益甚,佛教作为思想和信仰深入人心,标志是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的成立。唐人的观念中,事政治远没有汉儒所认为的那样崇高和伟大,不过为尘世的俗务,私人的功名而已。唐人无不能吟诗但少能通经,士大夫更愿到禅门下寻求人生真理,说全盘西化大概也并不太过分。从经济上讲,佛教破坏生产,对国家财政构成了威胁,据载天下户口八九百万户,供养和尚尼姑需近二百万户,另外五百万户养兵,只剩下一二百万户供给国家的其他一切开支。至中唐有人举起了反佛的旗帜,此人乃韩愈(768—824)。宪宗皇帝要迎佛骨,韩愈上表力谏。“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禁宫?”《论佛骨表》一文,差点让他丢掉性命。《新唐书·韩愈传》曰,“宪宗谴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杳系路。愈闻恶之,乃上表。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刺耶?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这里除了权力的介入,还要考虑到宪宗皇帝本人的声望,裴度作为韩愈所追随和仰望的一代贤相,韩愈的朋友和古文运动的同道者柳宗元等,也都是佛教的信徒,韩愈的学生李翱师事韩愈多年,然其文章明显浸染于佛学,韩愈以一人之力反佛倡儒的勇气与艰难可以想见。

韩愈出身寒门,“生三岁而孤,养于从父兄”,“家贫不足以自活”,科场蹭蹬二十年,“四举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得官后历任四门博士、国子博士,提倡性三品说,认为划分君子小人的标准不是门阀等第,而是“仁、礼、信、义、智”等道德修养;因此时门阀士族势力强盛,所以《师说》中许多话如“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是颇有针对性的。一个政治平民化、崇尚民间自由讲学、本土思想得到发扬光大、重视人格教育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已在韩愈的期待、设想和营造之中了。

首先,要为儒学寻找能适应新时代要求的文本。韩愈在其文章《原道》中对《礼记》中短文《大学》的引用,引起后世对该文的注意。韩愈弟子李翱的三篇《复性书》,把《礼记》当中的另一篇短文《中庸》的道理与佛理相调和,欧阳修认为,直是“《中庸》的义疏”。后来朱熹将此两文放在一起,加上《论语》《孟子》成为“四书”。

其次是提高孟子的地位,此举得到北宋王安石响应,奉之入孔子庙。汉唐将孔子与周公并称,宋以降孔孟始以并称,此中含义大不相同。后人称为孟子升格运动,称得上一场儒家革命了,始作俑者韩愈也,至清戴东原想再次振兴儒学之时,依然从强调孟子开始。

第三,建立道统——所谓“圣人立教”,韩愈《原道》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认为自己远绍孟子,继承道统。

孟子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韩愈以孟子的道统传人自居,于乃师所讲的第三乐一生在意。韩愈的老师形象是自己塑造出来的,《进学解》开头便云“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韩愈在宦海沉浮多年,做过国子监的祭酒,《新唐书·韩愈传》说他“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终始不少变;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点,皆称韩门弟子。”然而在学风和师风差劲的年代,好为人师如韩愈者,不仅得不到乐趣,恐怕还需承受巨大的压力,并付出代价。退之《师说》一文,因入选中学教材而人尽皆知,柳宗元谈及此文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抗颜而为师”,将韩愈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一意孤行一语道尽。

韩愈死于57岁,时在公元824年。书院之名,虽然在百年前就有了(唐玄宗开元中设置丽正殿书院,725年改名集贤殿书院),但作为讲学授徒作育人才的书院,至南唐始现,至北宋兴盛,韩老师生不逢时,然而,真正的老师,不是风尚的迎合者,而是批判者与引导者。要改变一个时代的风尚,也不是一两个先知可以做到的,他一生用力甚勤,却收效甚微,韩愈的孤寂和伟大在于此。韩愈身后,古文运动偃旗息鼓,寄望很高的儒学复兴运动,更不可论。作为文章革新运动的先锋,韩愈打破了选学一统天下的格局,“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苏轼语),位居八大家之首,以豪壮奇崛、艰奥生新的诗风,在李杜之后开拓出诗的新天地来,他的文集诗集持续产生影响,五代时寺院僧人提倡读韩文,说明风气已悄然改变。两百年后,三位教师戚同文、胡瑗、孙明复出来,北宋五子诞生,韩愈复兴道学的主张与书院结合,有了宋明理学。

在时下许多人心中韩愈有个卫道士的形象,然而他与明清以降的腐儒乡愿根本不同。文以载道是他的主张,但韩文当中多的是不平之鸣。《祭田横墓文》不足两百字,感伤之中隐有豪气;《祭柳子厚文》无一句虚语,生死相托之情,自矢不负,一片血泪,不忍卒读。虽然在主张上韩愈反对佛教,但并不妨碍他与和尚交往。被贬潮州时他与大颠禅师过从甚密,韩愈承认大颠“颇聪明,识道理……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与孟尚书书》)。有传言说韩愈已信奉释氏,他也只是作书辩解了事。韩愈的弟子李翱、张籍、皇甫湜是古文的名手,一时形成了风气。在治学方法和对艺术的理解上,韩愈的许多思想如“业精于勤”、“提要勾玄”、“含英咀华”、“闳中肆外”等对后世影响既深且远。韩诗中脍炙人口的大约是这首写给张籍的短诗了:“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这首七绝作于长庆三年(823年),韩愈去世的前一年,尚能如此观察感受和敏感表述。

王船山做过一篇以《书院》为题的文章,开头便说,“咸平四年,诏赐九经于聚徒讲诵之所与州县学校等,此书院之始也。嗣是而孙明复、胡安定起,师道立,学者兴,以成乎周、程、张、朱之盛。”在濂洛关闽之学出现前,特举出孙胡两家,可见其地位。全祖望在《宋元学案序录》中也认为,“宋世学术之盛,安定、泰山为之先河,程朱二先生皆以为然。”孙明复曾主讲泰山书院,门徒颇众。早在孙胡讲学于书院之前,有一位伟大的教师戚同文(902—967)和他创办的应天府书院(睢阳书院)名满天下了。戚同文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五代,从名师杨悫学,有成而不仕,讲学终身。入宋后,他的门人五六十人登第。戚身后睢阳学舍一度中断,至1009年一位名叫曹诚的人出资三百万钱重建,“令同文孙舜宾主书院之事”,并赐应天府书院额。天圣五年(1027)曾受业于戚舜宾的范仲淹掌教该书院时,孙复在此读书任职。关于宋初“三先生”的说法有两种,一是戚、孙、胡,二是孙、胡再加上石介。

石介(1005—1045)字守道,世称徂徕先生,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人,25岁进士及第,与欧阳修蔡襄同科,曾创设泰山书院,请孙复来讲学,以名进士对屡试不第的孙复执弟子礼,故魏了翁在《徂徕先生祠堂记》中说,“天圣以前,师道久废,自先生从孙明复执礼甚恭”,“诸生始知有师道。”石介也讲学于徂徕书院,去世的前三年,任国子监直讲,从之学者甚多,“太学之兴自先生始”(欧阳修语),惜英年早逝,石介从教的时间只有几年。也有把这四人合起来干脆叫“四先生”的,四人当中,胡瑗的成就为大。

胡瑗(993—1059)字翼之,泰州海陵郡如皋县人,原籍陕西安定堡,门人称他为安定先生,他在如皋和湖州的藏书讲学处称做安定书院。一种流行的说法,认为胡瑗20岁时北上泰山,同孙、石一起读书,钻研学问,苦读10年,各有成就。后南归,私设讲坛,讲经授徒。《宋元学案》和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皆采纳这一说法。陈植锷著《石介事迹著作编年》对此加以考辩,认为不确。石与孙初识在1035年,时31岁,孙已44岁。《宋史·选举志》载,“安定胡瑗设教苏、湖间二十余年,世方尚词赋,湖学独立经义治事斋,以敦实学。皇祐末,召瑗为国子监直讲,数年,进天章阁侍讲,犹兼学正。其初人未信服,谤议蜂起,瑗强力不倦,卒以有立。”几年下来,“士或不远数千里来就师之,皆中心悦服。”庆历四年(1044)仁宗建太学于京师,下湖州,取先生教授弟子之法,以为太学法,著为令,编成《学政条约》,惜此书失传。

胡瑗将“圣人之道”分成体、用、文三个方面,“君臣父子、礼乐仁义”是体,“诗书史传子集”是文,把道理付诸日用,福国利民叫用。明体达用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他在湖学采取分斋教学制度;一为经义斋,选择“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的学生,对他们讲授儒家经典的经义;一为治事斋,或叫治道斋,对学习研究治道的学生,分别讲授治兵、治民、水利、天文、历律等等,一人各治一事和兼治一事,教员因学生所专进行教学。

观胡瑗教人,知行并重,体用兼赅,身教胜于言教,虽盛暑必公服坐堂上,严师弟子之礼。徐积初见,头容稍偏,先生厉声曰:“头容直!”积猛然醒。“不特头容要直,心亦要直。”自是不甘懈怠。伊川尝语人曰,“凡从安定先生学者,其醇厚和易之气,一望可知。”人格的陶冶,伟大学风的养成,来自于教者坚定的特操。全祖望曾比较孙胡教学风格之不同说,“安定沈潜,泰山高明,安定笃实,泰山刚健。各得其性秉之所近,要其力肩斯道之传,则一也。安定似较泰山为更醇!”又说,“安定冬日之日也,泰山夏日之日也。”二先生性禀不同,其涵养作成之功,施与弟子也各异。

读书之外,胡瑗重视音乐与运动。《安定学案》云,“先生在学时,每公私试罢,掌仪率诸生会于肯善堂,合雅乐歌诗,至夜乃散。诸斋亦自歌诗奏乐,琴瑟之声彻于外。”丁宝书《安定言行录》记载,胡先生曾经对人说“学者只守一乡,则滞于一曲,隘吝卑陋。必游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见闻,则为有益于学者矣。”

胡瑗一生著述不少,门人编录的《周易口义》、《洪范口义》、《论语说》和《春秋说》等流传下来。安定先生活了66岁,卒于1059年,距韩愈去世236年,此时,师风已经大不相同了。胡瑗不以学问名世,而称雄杏坛,桃李满天下,上至太子,下至庶民,包括程颐在内,皆出自安定之门下。欧阳修《胡安定先生墓表》云,“礼部贡举,岁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其高第者,知名当时,或取甲科居显仕;其余散在四方,随其人贤愚,皆循循雅饬;其言谈举止,遇之不问可知为先生弟子;其学者相语称先生,不问而知为胡公也。”

胡瑗身后10年(熙宁二年1069),神宗以时相王安石与胡瑗相比孰优问刘彝,对曰“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馀年,专切学校,始于苏湖,终于太学,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也,非安石比也。”胡瑗长王安石28岁,临川诗云:“先取先生做栋梁,以次收拾桷与榱。”

陈钟凡在《两宋思想述评》中将宋学发生之远因总结为:儒学之革新,道家之复起,佛教之调和,西教之东渐。宋学形成之近因,则在书院之设立。本文特以韩愈为宋学之先驱,以宋初三先生戚同文、孙明复、胡安定及睢阳书院、泰山书院、安定书院为濂关洛闽之学兴起的背景,尝试理解宋学思想的发端。

2004年秋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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