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塘铺文学 冰儿:没有一个故乡能供我们返回

 

好像是托马斯.卡莱尔说过:“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但在今天的我看来,即使你曾长夜哭过,对人生也未必敢轻易妄言。只能说,生而为人,坦然经历,淡然体验,惟求心安。...






没有一个故乡能供我们返回
图/文 冰儿
前几天,有孩子带来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家乡》要求辅导。我倏然一惊:“家乡”这个概念早已在我脑海中淡化疏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具沧桑感的词:故乡。按我的理解,从时间上探究,家乡,应该是永久居住成长的地方,是现在和将来进行时;而故乡,则意味着曾经生活过的环境,现在已经出走离开,是回不去的过去式。切换到空间上看,家乡是现在依然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嘴里正啃着的喷香的地瓜,而故乡,只是记忆中熟悉的地瓜味儿。沿着记忆的通道一路前行,湘中大山脚下那个叫胜云村的偏僻村庄,一个爬满荒草、砖墙颓败的院落里,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向我敞开,它用磨损的“吱呀”声开启了我的童年。我在这里乐此不疲地进行着每个农村孩子都熟谙的游戏:跳皮筋、踢鸡毛毽、打弹弓、下河捞鱼、上山放牛、拾柴扯猪草……

这些活儿中,最难忘的莫过于捉萤火虫了。夏日闷热的晚上,我和弟妹将家中一张宽大的竹凉席抬到院子前的石阶上乘凉。石阶不远处是一个常年蓄满水的大池塘,池塘东面架起一个瓜棚,其余三面则通向一望无际的稻田。也许是棚架上硕大的南瓜叶便于歇脚休憩,那上面总是聚拢了大量的萤火虫,它们在藤蔓间一闪一闪,隐约中透出忽明忽暗的光,似一种无声的召唤。我们一手拿蒲扇,一手握着透明的玻璃小瓶,看准光亮闪烁处,一蒲扇盖下,应声掉落叶片的萤火虫稍作挣扎后便一动不动了。捏起来放进瓶子后,瓶口不能密封,那样容易导致萤火虫窒息而死。我通常会将装有萤火虫的小瓶子系上细绳,绑好挂在门前树枝上。几十只萤火虫透过玻璃瓶发出影影绰绰的光,让周围的一小片空间瞬时生动起来。我是惟一一个爱在竹凉床上躺到深夜的人,那时家人都陆续进屋睡了,头顶的星空在夜深时特别清亮,空气中飘散着泥土与稻花混合的香气,偶尔响起的一两声蛙鸣,似正在进行的乡村小夜曲中悄然滑过琴弦的颤音,先是有点哑,接着音符慢慢低下来,低下来,长久地静默后,突然奏响第二声,第三声……

而此时,树梢的萤火虫小夜灯持续发出微弱的光芒,这种温馨陪伴带来的感动,除了来自一个农村少女天性中的敏感多思,更因为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唤醒并强化了我身处异乡时对家与亲人那种烙印般的感念。我至今能一字不落地背出那首伴随我整个童年时代的儿歌:“萤火虫,夜夜来,来做什么,来做蛋炒饭”。当初年少的我并不能全然理解萤火虫来做蛋炒饭的意思,直到多年后回忆起母亲为我和正在长身体的弟妹们半夜起来做蛋炒饭的场景,才略有所悟。为了省煤油,母亲夜里常不点灯,而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萤火虫光为我们准备夜宵。萤火虫与蛋炒饭,就像一枚在少不经事时埋入我体内的针,伴随着身体的发育成长,已完全看不到它的踪迹。但某个夜深人静时分,它仍会时不时在某个部位抽搐一下,用无法触摸但能清晰感知到的隐痛提醒我它的存在。离家二十多年来,除了月光,我再也没有见过萤火虫那样在夜里自身会发光的事物,也再也没有吃过母亲手下那样美味的蛋炒饭。

《月光雪地里埋着故乡》

这些年我越走越远
从农村到城市
春天到冬天
电视里雪下得很厚了
通往故乡的路被彻底淹没
但我仍希望能亲临那片雪地
一个惟一没有被污染的现场
我可以放心地将雪作为充饥的食物
月光下,雪正不断减少
在接近地表的地方,雪被刨成了薄薄的镜片
像一层膜
而它的另一面已是春天
我听见越来越真切的蛙鸣
这叫声过后,天空很快会电闪雷鸣
缓解午夜的闷热
但我清晰地感知到:我已永远失去了故乡
2015.11.24
这些年偶尔回家,最大的感受便是天黑得早。农村的夜晚似乎比城市来得漫长。细究起来,其实这只是一种心理错觉。主要是因为农村的夜生活极其单调,在二十年前尚未普及电视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吃完晚饭,八九点不到便上床了。而儿童充沛的精力与无忧无虑的天性,让我和弟妹们将过早上床视为一种惩罚。哪怕没有任何游戏可供消磨,我们也要捱到十一二点,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才肯上床。冬天的夜晚寒冷彻骨,不睡觉的时间只能烤火讲故事。夏天活动则丰富多了,除了三五成群簇拥到村口的晒谷场乘凉和捉萤火虫,捕青蛙成为我们最大的乐事。青蛙在我们当地方言中称为“麻拐子”,我猜测这个称谓的由来是因为青蛙背部长满斑点,而斑点在家乡话中被叫做麻子;至于拐,也许是因为青蛙行走时一蹦一跳,好像腿脚不便之人拄了根拐杖。夏天的夜晚,只要听到有人在窗外吆喝“打麻拐子去啰”,我总三口两口扒完碗里的饭,加入浩浩荡荡的打麻拐子大军。



青蛙现身最多的季节是秧苗生长到稻谷成熟的阶段,以及稻谷刚收割完那段时间。骤雨初歇的夜晚,田垄青草与秧苗上都湿答答滴着晶亮的小水珠,路自然是泥泞的。我们脚上都换上了防水的塑料套鞋(雨鞋),穿过池塘边的石板路去到田野约需五六分钟。夜晚八九点正是青蛙最活跃的阶段,远远就能听到田野深处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蛙鸣。我心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幸灾乐祸:它们的大合唱也许下一秒就变成了自我的追悼会呢!当时年少的我完全不懂何谓环境保护,也根本无从体会弱肉强食背后更深层的意义。一味欢天喜地跟在一群大孩子背后,心中满是探险的惊奇与冲动。来到田埂上,我们被示意不能发出声音,否则青蛙会停止鸣叫,不利于寻找目标。一群人蹑手蹑脚穿行在田垄间,似乎即将投入一场激战。

捕捉青蛙有两种方式,若是白天,只需找一根合适长度的棍子,绑上蚯蚓等小虫子作为诱饵,再备好一个开口较大的麻袋。放学后来到田地间,手持木棍模仿青蛙跳跃的姿势快速行进(因为青蛙眼睛的复合视网膜让它对前方快速移动的物体特别敏感),青蛙感知到移动的小虫前来,会跳起来将其一口吞下。这时迅速将棍子提起放入麻袋即可。如果是夜晚,则需另备一把手电筒,顺着青蛙鸣叫的方向,用手电强光将其罩住,由于蛙眼视网膜神经细胞节里的反差检测器对亮度的变化反应敏锐,青蛙会立刻噤声静止,这时我们便可从容上前一把捉住,投入袋中。运气好的话,一个晚上可以捕到几十甚至上百只。吃着辣椒蒜苗炒蛙腿,那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至今想来仍令我羞愧不安。在那段懵懂无知的岁月里,除了自给自足带来的饱腹满足感,我对生命一词的体认根本无从谈起,也无法接触到任何可以获得对这个世界更全面和深入认知的渠道。
 



《月光深入过的地方才能称作故乡》

月光深入过的地方才能称作故乡
那些光芒覆盖的河流,山脉,花朵
仿佛雨后春笋
在静寂中拔节
发出骨骼松动的声响
对脚下的土地而言
它每一次生长都意味着丧失

我也是如此
我的履历中,生是一枚子弹
死是一面旗帜
而故乡是一个小山坡
子弹打响那天起,我就扛着死亡的旗帜
辗转多年,再也无法将它插回长满荒草的山坡
2016.2.3


直到我迎来成长中第一个亲人的离开。我的爷爷,那一年他八十八岁。我之所以清楚记得他的年龄,是因为当时我们都认为他能活过九十岁,活到一百岁。每次当身体渐感不支的爷爷叹息着说:“哎,老了,快要走了”时,奶奶总会安慰他:“还早呢,你后年还要过九十大寿呢”。爷爷是村里的长寿老人,也是满肚子故事的“故事大王”,听说他当年曾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回来后又担任了村里生产队的队长,性情耿直刚烈。小时候的我对他既敬又畏。但又忍不住常常凑近他,因为爷爷心情好时会给我讲天南地北的见闻和故事。我至今清晰地记得爷爷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指着天上某颗星给我讲“八仙过海”传说的情形。

那时,对另一个神奇世界的憧憬与向往,成为开启我文学之路的钥匙,我今天对于文字的迷恋,与爷爷无意灌输给我那个未知的世界有着很大关系。它无形地影响并左右了我成年之后对人生方向的选择。爷爷离开这个世界时正值秋季,天空中萧条阴郁的破败感烘托着亲人们的悲痛,让少不经事的我感到死亡是一种令人无所适从的空旷和荒凉。但我当时的哭泣并不是因为认识了死亡,而只是对大人们的附和与跟随。只感觉所有的人都在制造眼泪,我只好与他们一样。好像哭是一项必须进行的仪式,与理解与悲伤无关。

按照农村的规矩,过世的人必须在家中停放七天,请和尚与法师来做道场,帮助亡灵超度升天。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法师命人打开了棺材,让生者与死者作最后的告别。亲人们蜂拥在棺木前,哭喊声惊天动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水无法掩盖的淡淡腐肉味以及无处不在的悲伤。年幼的我也感到悲伤是一条爬进眼角的小虫,它蠕动到哪里,哪里就痒,只能不停重复眨巴眼睛的动作,想极力将它驱赶出来。但我倔强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那一刻我想:人死为什么一定要哭呢?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令我悄悄挤到灵柩前(此前大人吩咐过,小孩不能看死者的遗容),站在爷爷头部的正上方,我心中奇怪地没有丝毫恐惧感。只感到那张惨白的脸扁下去了,失去了水分,像一幅皱巴巴的蜡像画,被几根伶仃的骨头支撑着。爷爷闭着眼,神态安详。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但立刻触电般被弹回,那是一种尖锐的、穿透骨髓的冰凉,没有回应,没有交流。仿佛我友好地向这个饥饿的世界递上一个苹果,却被恶狠狠地扔了回来。那时,我才真切的感受到:那个曾将一个童话与梦幻世界送到我面前的爷爷,现在已将那扇张贴着我与他之间血脉与亲情标记的大门永久地关闭了。我悲哀地感受到,原来这就是死亡:当你向一个人伸出温热的双手,他拒绝回应,拒绝交流,反而用椎骨的冷将你推开,抛给你一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它锥子般植入一个孩子的童年时代,成为她日后面对相同境遇时强大的心理支撑。

但直到今天,我并不后悔在童年时期过早地体验了死亡,因为它让我在长大成人后,不可避免地受到来自生活的种种重创时,总能找到自我安慰的借口:你已是体验过一次死亡的人了,何必介意多体验一次呢?那个夜晚,我一个人躲进柴房痛哭了一场。痛哭,作为一种宣泄和排遣的方式,在后来每感到生活难以为继时,总被我反复使用。好像是托马斯.卡莱尔说过:“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但在今天的我看来,即使你曾长夜哭过,对人生也未必敢轻易妄言。只能说,生而为人,坦然经历,淡然体验,惟求心安。

2016-10-6

作者简介

冰儿,女,本名戴乐阳。70年代生,诗人,作家,湖南省双峰县三塘铺镇人。出版个人诗集《月光的白色药片》《青弦》《月光是穷人的汤圆》诗歌随笔集《冰上七步》共四部,写作诗歌评论、随笔若干,现居厦门,致力于学生诗歌写作教育版块。


    关注 三塘铺人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