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泰然回过头去再看,看到的是另一个故乡——胡建文诗歌阅读札记

 

在这样一个日益复杂的时代中,胡建文的诗歌保持着异常的纯粹、清透和质朴,这种质地源自他生命本身的本色与单纯;当然,人到中年,他对现实和生命的理解比从前更加宽厚,相信他的写作方式也一定会更具包容性,更细密、沉潜和深刻。——-胡建文诗歌阅读札记...

回过头去再看,看到的是另一个故乡
——胡建文诗歌阅读札记
刘泰然


让我们从这首诗开始,看看诗人是怎样通达对生命、存在的体悟的:

一条黄昏小路

走着我和一只蚂蚁

我停下,蚂蚁也停下

熟人一般礼貌地让路

绕道而行

走在一条路上的

不是好朋友

就是难兄难弟

我们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

没说话

然后我走蚂蚁也走

当我回过头去再看时

蚂蚁的黑

早已融入了

无边无际的

黑夜的黑

——《与一只蚂蚁相遇》

诗歌开头用平实的语言呈现的似乎是一个具体的、日常的场景:黄昏的小路,“走着我和一只蚂蚁”;但值得指出的是,这里不是“我和一只蚂蚁走在黄昏的小路上”,而是小路上走着我和一只蚂蚁。这里有微妙的语义的区别,前者将我和蚂蚁作为“走”的主体凸显出来,而后者则似乎让“我和蚂蚁”的行走更自然地托付给“黄昏的小路”,仿佛是道路在驱动着“走”的行为。这种“走”的动作便不是一种纯粹主观的决断,而是来自于人与道路的相互牵引。

我和蚂蚁被道路牵引而走到了一起,但这条“小路”也许是无穷无尽的道路网络(大道)的一个小小的分支,在这种这纵横交错的道路和这样一个时间(黄昏)中,“我”的道路与蚂蚁的道路重叠了,就像诗的题目所说的“我”在这里“与一只蚂蚁相遇”。但此时又有着一种不平常的东西: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容易和一只蚂蚁“相遇”。你也许遇到过一只蚂蚁,但“遇到”是一回事,问题是你能否和你“遇到”的那只蚂蚁“相遇”。“遇到”是人和物的关系,而“相遇”才是生命和生命之间的缘分。还不只是缘分的问题,因为缘分奠基于大道,或者说奠基于生命最本源的气息相投。

蚂蚁在造物的序列中似乎太微不足道了,我们何尝注意到一只蚂蚁的存在也是一种生命的存在。但诗人却“以物观物”,把“我和蚂蚁”并列齐观,似乎是两个生命个体在各自的行旅中的萍水相逢,于是“我停下,蚂蚁也停下”。两个“停下”的动作看起来微不足道,我们常常也会在行走中停下,或者是因为遭遇了障碍,或者是一瞬间的出神,或者是某物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但在这里,“停下”却不是由于一种障碍也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奇,而是一个生命为另一个生命的驻足。
 
而且更进一步,他们“熟人一般礼貌地让路/绕道而行”,这偶然的相逢却像熟人一般,这种熟悉不是日常经验意义上的熟络,而是生命与生命之间一种最源始的熟悉与亲切。诗人回到生命最本来的那样一种质朴和单纯,只有在这种赤诚相待中,才会有这种熟悉,也才会有“我和一只蚂蚁”之间的相互的尊重。由此,这条小路也是一条通向生命和心灵的本源的道路。在这里,不是“我”发现“蚂蚁”,并把“蚂蚁”提升到人的位置,而是“蚂蚁”给了“我”发现“我”的机遇。

诗人继续推进对我与蚂蚁那样一种本源关系的洞察:“走在一条路上的/不是好朋友/就是难兄难弟”。“好朋友”强化了前一节点出的“熟人”的义涵。而“难兄难弟”则更在这种熟悉、亲切的内涵中注入了生命苦难的意识,也包含着一种对存在本身的领悟。蚂蚁的形单影只与诗人的孤独,蚂蚁的卑微与诗人对受难者角色的体认,诗人从蚂蚁身上认识自己,惺惺相惜。或许,也只有自觉将自己与所有弱者、受难者放在一起,才能打破生命的种种遮蔽形式,直观到发生那种“我”和“蚂蚁”之间那种生命的感应。这种相遇如此本源,以至于“我们心有灵犀地互望一眼/没说话/然后我走蚂蚁也走”。我们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生命而驻足,而互望一眼,不需要语言,然后继续行走。生命的相逢、相契,驻足与离开,各奔东西,人在旅途的种种经验, 都包含其中。
但这种缘分总是让人在剩下的道路中忍不住再次回首,回望那些与你在黄昏的小路上有过交错的生命,这是一种珍惜和眷念,诗人由此将一种抽象性引入了具体之中,进一步推进了诗歌的主题:

当我回过头去再看时

蚂蚁的黑

早已融入了

无边无际的

黑夜的黑

从交错而过到回头凝望,中间的时间或许很短,不至于一回头就成了黑夜。但诗歌在这里不是一种写实,而是借助一个相对具体的场景来抵达更深奥、抽象的生命问题。在写法上诗人将具体与抽象、日常与神秘结合了起来。最后一节是在具体的场景中,这是一个不断抽象的过程,蚂蚁是具体的,蚂蚁的黑就相对抽象些,但它仍然具有某种具体性;黑夜相对于蚂蚁而言要抽象些,它可以变为一个象征或隐喻,但它仍然具有某种具体的时间属性;但“黑夜的黑”则将“黑”本身从具体物之中逼迫了出来。

黑夜是具体的,现成化的,黑夜的黑一下子将这种具体的、现成化的层面扩展到一种对存在本身的领悟。蚂蚁的黑和黑夜的黑变成了混而不分的“黑”本身,这是一种更本质的“黑”。或许,“我”在这条道路上遇到的那只“蚂蚁”,同时也是另一个“我”?也许我们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都需要与这样一只命中注定的蚂蚁“相遇”,并在后来的日子“回过头去看”,以认识本来的自我,认识世界与生命本身的底色——“黑”。这种“黑”是生命本身的幽暗与神秘,是所有的黄昏“小路”所从出的“大道”,是黑暗的大地本身。正是这条黄昏的小路带领着我们去探询存在本身。

我觉得,一位能够以那么大的敬意来写和一只蚂蚁的相遇的诗人,他的内心一定能够包容天下万物。“在夜晚的绿歌小室/我还邂逅一位青蛙兄弟/其时我正在高声朗诵一首诗歌新作/青蛙兄弟仰脸呱呱地评论了几句//据说高校今年要加工资了/房子也一定会越住越好的/可青蛙兄弟还会来听我朗诵诗歌吗/高兴之余,又平添了一丝伤感的情绪”(《我在大学教书》),“我”与青蛙称兄道弟,这种赤子之心何尝不让人感动。我想,这种态度中包含着人的最本来的单纯和善良,诗人的一定有一颗柔软的心。

在另一首诗中“我”对那只从树上掉下来的羽翼未丰的幼鸟而提心吊胆,“树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感受到树上两只老鸟的焦急,看到“它们竟勇敢地飞了下来/心急火燎地守在小鸟旁边”然后,“我走上前,把小鸟轻轻地捧了起来/放到树下一间小屋子的瓦棚上”。诗人用细致的语言叙述了小鸟是怎样经过一番反反复复的折腾而最终飞了起来的,“我”对两只老鸟的全部担忧和牵挂感同身受:“我的眼睛湿润了,不得不承认/2013年5月27日,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我柔软的心被两只急得团团转的鸟儿深深感动/我想起遥远的乡下老家/那年逾八旬的父母/当年的我,也是一只让他们如此担惊受怕过的小鸟啊……”(《柔软的心被两只急得团团转的鸟儿感动》)


我想,在诗人的心中,万物本无所谓高贵与低贱,一只蚂蚁、一只麻雀也自有它的尊严,他以温暖的目光打量着一只小小的麻雀在老虎边上觅食的那份自得与从容:

在动物园,最潇洒的是

虎笼里觅食的麻雀

它们偷偷从天外飞来

孩子似的愣头愣脑

虎大摇大摆,不时狂叫一声

小小的麻雀神态怡然

它们不停地吃着食物

吃饱后,翅膀一拍飞走了

虎也吃饱了,就在麻雀觅食的地方

它俯下身子睡觉

——(《动物园里的麻雀》)

或许,在诗人的内心一直生活着这样一只小小的麻雀,潇洒、天真、怡然,这只麻雀和老虎一样是尊贵的。以这样一种心灵来体量万物,来观照人间的悲喜,诗人对生命中的幸福与苦难具有同等程度的深刻感受。

诗人的心太柔软,有着太多的对身边人、身边事的情感的倾注,他试图珍惜、挽留他所遇到的一切美好事物。但世事当代生活的偶然性、复杂性、流动性要远远超出传统社会中那样一种时序推移带来的人事变化;今天我们置身其间的生活包含了太多的不可把握、不可预知、不可挽回的不稳定性和脆弱性,诗人对此无疑有着更深切的体会,这一切也构成了他在过去与未来、生与死、此地与彼地、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内心的反复撕扯和不能自已;距离感、迁逝感、转瞬即逝无法把握的美好、相逢与离别,都是他反复书写的主题。它表现为生命的抛掷,离别,错失,体现为一种无家可归的行走与漂泊的经验,一种生命深处的动荡不宁,等等。

如:“大雨倾盆而下/花朵转身离去//大风拔地而起/绿叶转身离去”(《转身离去》),又比如:“我想珍惜美好/像蔚蓝的空中/一片洁白的云儿/飘着飘着 就散了//我想珍惜美好/像绿色河流中/一朵红色的小花/打个旋儿 就没了//我想珍惜美好/像漆黑的夜中/一粒橘色的光亮/风一吹 就灭了”(《我想珍惜的美好》)“最后一片阳光/最后一朵微笑/转眼消失,在大地边缘/照亮一切又带走一切/如同秘密”(《最后一片阳光》)诗人以一系列动词来更集中和深入的思考这种生命本质的不稳定、脆弱及不由自主,如《追赶》、《穿越》、《消失》、《漂泊》、《逃》、《掷》,等等,都是一种更直接的对本质性问题的叩问。

大地向南,我向北

风声向南,我的心音向北

大片大片奔跑的水稻,大片大片奔跑的玉米

大片大片奔跑的麦子,大片大片奔跑的云朵

天空高远,生命苍茫

一只小鸟,划出一道有力的弧线

一块墓碑,两块墓碑,无数墓碑

站立着,深深切入土地的诗篇

田间或原野里劳作的人,渐大渐小渐淡渐无

天空高远,生命苍茫

让我忘记从前,忘记现在和未来

忘记所有飞速来临又飞速撤退的事物

让我忘记生,忘记死,忘记一切

就这样慢慢抬起头来,平视或者仰望

天空高远,生命苍茫

——(《天空高远,生命苍茫》)

这首诗中同样有那种一贯的动荡感,那样一种生命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起源与终点之间、生与死之间没有定下来的感受,但在这里这种“在路上”的主题与一种速度感联结在一起。这种速度感包含着一种相反方向的运动:一南一北。我不知道这首写于何时,我猜出应该是90年代后期到新世纪之间,可能与诗人在秋天坐火车从湖南到北京求学的经历有关。那个时期也是中国“去乡土化”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期,诗人从火车的车窗中看到的种种乡土中国的意象全部向后撤退,变成了一种奔跑的姿势。最先看到的是南方的水稻、然后是玉米,最后是北方的常见的麦子。这些都是传统诗学中最常见的意象,代表着与乡土文明有关的全部记忆、全部美学,但是这些扎根于大地的事物却全部奔跑起来,而且必然是朝一个相反的方向,成为一种过去的事物,诗人对“飞速来临又飞速撤退的事物”的敏感正体现了一种对历史急剧变动的切身体会,但诗人并没有将这种历史感转换为一种现实的、具体的反思与批判,而更多是将之转换为一种更苍茫的生命体悟。

诗中没有出现有关城市的任何意象,而只是出现了一个抽象的表示方位的“北”,但所有速度感、运动感都来自这种“一路向北”所带来的身体、生命体验。诗人对现代感受是抽象的、混茫的,但对乡村在这种历史的加速度面前所面临那种被拔根而起却有着异常的切肤之感,他看到了在这种速度中还有那些无数的站立的墓碑,成为“深深切入土地的诗篇”。

传统与现代的急速转型中所有既成的、稳定的东西都突然面临消解,一切过去的东西都在烟消云散,一切未来的东西都尚未成型,历史的火车在加速向前,那样一种突然置身空廓、无所依托,个体生命在南与北,故乡与他乡、告别与抵达、乡村与都市、大地与天空之间的运动中一下子被置于高远与苍茫之境。这种诗意来自一种独特的个人经验,也来自一种独特的中国式的历史境遇。


近20年来,不仅是整个中国社会,而且对于中国文学而言,对乡村的遗忘的速度是令人震惊的。也许,不用多久,乡村将彻底成为词典中一个抽象的、充满诗意却没有现实指涉的名词。而诗人曾经生活过的这种南方的小乡村不同于那些沿海的发达的乡村,在当代,这种乡村面临着种种问题,包括留守儿童问题、空心化、老龄化问题,等等。乡村的这种处境就像

他在一首诗中所谓的:

一把废弃的空椅子

最大的痛苦和悲哀

在于——

它的废而不弃

——(《空椅子》)

对乡村的遗忘与背叛构成了中国现代性进程的本质性的部分。但对于诗人而言,不是“转身离去”,而是一次次“回过头去再看”,一次次回到故乡,回到与故乡有关的那些人与事,他的诗歌中充满着对乡村的感激、感念,在离开故乡那么多年后,他还用那么深挚的文字去写他的父亲、母亲、二姐、表堂兄、利五叔、老家隔壁的两个女人、屋背后的伯娘,故乡那些似乎无人关注的“卑微”的生命,却时刻牵动着诗人的心。他们的生命似乎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与诗人的生命紧密地联结在一起,故乡来的消息常常让他“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喜忧参半,悲欣交集”(《故乡来电》)。读这些诗歌,常常令人动容。我不知道这样的诗歌是不是最后的表达对乡土的敬意的诗篇。但我却相信,诗人对生命本来的苦难、不公、不幸的深刻体认,对社会边缘那些弱者的关怀,对世界上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事物的深情注目都源自这种对“根”和“本”的执守不忘。

这种执守不忘不仅让诗人触及到当代历史进程中那些被遮蔽与遗忘的部分,而且,也让诗人在动荡不宁的世界中看清自己,理解生命中最核心的部分。就像他 “回过头去再看”那只蚂蚁时,已经不再是那只具体蚂蚁了,“蚂蚁的黑”指引诗人的目光看到更广大的“黑夜的黑”,让他对生命的本源有一份洞察。这何尝不是一种馈赠?

总之,在这样一个日益复杂的时代中,胡建文的诗歌保持着异常的纯粹、清透和质朴,这种质地源自他生命本身的本色与单纯;当然,人到中年,他对现实和生命的理解比从前更加宽厚,相信他的写作方式也一定会更具包容性,更细密、沉潜和深刻。

(刘泰然,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胡建文(微信号:jksshujianwen)
笔名剑客书生,1970年代出生,湖南新化人,现居湘西,吉首大学副教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国际汉语诗歌协会理事。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等报刊,多次入选漓江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诗歌、散文诗、散文、儿童文学年选,以及《中国新诗白皮书》(谭五昌主编)、《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诗精选》(王蒙主编)等权威选本。多次获奖。著有诗集、散文集《寻梦的季节》《一盏心灯》《给心灵开扇窗》《愈放下愈快乐》等10余部。曾参加全国第三届、第十届散文诗笔会。诗歌精选集《天空高远,生命苍茫》即将由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



本期编辑:蓝冰琳
责任编辑:张澜
【萌冬微信公众号】
订阅号:imengdong
投稿邮箱:3131240873@qq.com


    关注 萌冬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