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风土故乡

他们有着隐忍的心和谦让的美德有着与尘世纠缠的双手和白发...







作者简介：布衣，原名温云高，1966年生，江西瑞金人，赣南五子之一。有诗作入选《2000中国年度最佳诗歌》《2009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探索》《诗选刊》《延河》《创作评谭》等期刊发表诗歌作品100余首。

诗观：诗乃自在之物。大致意思为：诗歌里须有大自在；诗写者要存有大自在；诗歌由自在之中生发，自然，或有自然之情趣。

1乡下的月亮

——怀念70年代

乡下的月亮

像一个生产队长

把星星们收集到的光

平均分配给各家各户

那在月亮地下劳作的人

自然就多分了一些

那卧在荷塘边犬吠的狗儿 也跟着

沾了光

2夜宿山寺

一盏青灯，伴随在明月的身旁

与尘世大约有九百米的距离

山风徐吹。 恐夜凉

一老衲送来三块御寒的粗布

他走过的地方月光滟滟

虫声随即隐去

“滴答！” 一片桐子树叶接住了一滴露水的坠落

在深夜，住持的鼾声是山寺法外的功课

山脚下，村庄灯火如豆，比白天延伸了一倍的遥远

犬吠断断续续，带着尘世的爱接近了树顶上的星空

3借光

有时阴雨连绵，乡村寂静

暮色提早降临。夜归的人

经过我家屋檐下，父亲

就会把窗台上的煤油灯

拧得亮一些

4稻子

时辰到了

她们幸福地挺着肚子

迎接光荣的劳动者

时辰到了

她们的孩子将聚集在一起

证明阳光和汗水是金黄的

5菜地

深秋，凉意已重。河边的菜地里

白菜长得清秀翠绿，像模像样

小葱已高至三寸，胎衣还未化成泥土

在靠近河边的地方，蕹菜抱成团

似乎准备蹚水去到对岸

茄子和辣椒越来越小，越来越丑

就像我时常在菜地里忙碌的母亲

在秋声中又染上了一层风霜

6麻雀

秋天了，麻雀们特高兴

连滚带飞，成群结伙

跑到晒谷场上偷嘴儿

祖母便骂上了：“这些个家贼啊

你偷的是咱庄稼人的汗珠子啊！”

麻雀们不怕，与伊对骂

一粒一粒，把谷子搬走

祖母怒，骂不绝口：“不要脸啊！

这些天收（拾）的啊！啊……啊！”

直骂得它们的肚子

圆滚滚的

7露珠

它们太小，太嫩

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往何处去

它们太小，太嫩

忙了一夜，也没有

把尘世洗干净

8好多年

    ——怀父词

田野上

你不在割稻子的人群中

已经有好多年

这个尘世，少了一个

和泥土一样干净的人

已经有好多年

这个尘世，少了一个

和秋天一样干净的人

已经有好多年

9——致兰

秋天就要远走他乡

她还在深山打坐

——要修炼多少纯洁

才能把人间的暗疾治好

10甘蔗

刚进入秋天，甘蔗就长成了

半大小子，一个个都像愣头青

浩浩荡荡，把风声推来推去

11秋野

九月了，秋天越来越干净

田野里劳动的人越来越少

菜地露出来了，绿绿的

东一小块，西一小块

像上苍布下的迷宫

风可以很快从垄上窜到垄下

麻雀们成群结伙，边飞边吵

在空空的稻田里争抢秕谷和稻草衣

山塘里的野鸭越来越少了

塘尾露出的十几亩空地

成为几只白鹤漫步的田园

天空继续高远下去，似乎

用自身的蔚蓝来宽慰那些仰望的人

而在夜晚，则用星辰来代替

——似乎是一个梦想的华彩乐章

12纵身一跃

每次爬到高处

我总是静静地看着低处

我发现美在下面

在我们曾经过的地方

村庄，草地，河流，树木……还有

庄稼地上劳作的人们啊

我爱你们

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像你们一样……

这样想着，我便有了

纵身一跃的念头……

13阳光下的油菜花

早春二月，油菜花怒放

风把它们的香气连同湿润的阳光

运至高山之巅。而劳动者

一无所知，听从命运的摆布——

他们有着隐忍的心和谦让的美德

有着与尘世纠缠的双手和白发……

14夜行

星光又远又近

犬吠又近又远，风儿

忽近忽远，一路陪伴

在他经过的村庄

吱呀的开门声让他加快了脚步

15采莲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王维

她们荡开夜色，把小木船

摇到涟漪的中央

“咕咚”一声响，一只莲蓬

掉进了月亮

16闪电

闪电是天庭的盗火者

是盗火者抽打放牧的羊群

它还抽打风，抽打上升的暖气

抽打高山和大树，抽打那些

乘着大风飞翔的事物

但它从不抽打我。为的是

我还不够高大和轻盈

17溪桥

故乡没有大河，而多有溪流

溪流多，溪桥也就多

多数溪桥都简单：一般就是用麻雕石

或者大青石搭成。五尺宽的，就用一块两米左右的

稍宽一点儿的，就在溪流中间竖一块较粗大的青石

然后架上两块长条石，就算把此岸和彼岸连在了一起

稍窄一点的溪流，就用坟墓里挖出的

一块棺材板子铺成。这种溪桥

几乎所有的外乡人都害怕从上面走过

但我故乡的人不怕。千百年来

他们都是踩过它们，走亲戚或者

到丘陵、陇上放牛、摘菜、作田、割草

包括为死去的亲人选墓址、挖墓坑，包括

在清明的时候去祭扫列祖列宗18风儿

风比村庄久远

它总是与草木、山岗、河流、尘土、云彩纠缠不清

她从不理会头颅高昂的太阳

有时显得鬼祟，有时显得轻飘……

像一个自由主义者，像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像一个小偷，喜欢四处闲逛

常常趁村民不注意的时候

把花香勾引进村，并在进门时

弄出很大的声响

19乌云

乌云低低地压住山头，让它们

有些喘不过气来，似乎连风也被压住

乌云向田野和村庄压过来的时候

被那里的椿芽树和大樟树顶了起来

——天空和大地如此接近，闪电像一条游龙

触手可及；风无处藏身，躲进村庄

——乌云，乌云

乌云就要接近我们的身子……

20虫鸣

寂静的夏夜，月亮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

溜了出来。因为犬吠，她有些害怕

在东山探头探脑，一不小心，被一阵山风

吹上了山顶。接着又被几片薄云抬着

晃晃悠悠，上了中天

这个时候，虫鸣越来越多

夜晚无处落身，只好在村子里借宿

21灶火

因为烧的是稻草，灶火忽明忽暗

母亲说：“把火烧得旺些，现在要炒辣子！”

稻草灰塞满灶膛。我拨弄了几下，一股浓烟

从灶口流出来。“哐当！”火叉子又敲到了锅底

“死细鬼，做乜子！敲烂了锅头，我就埋掉你！”

母亲在灶头怒吼。她劳作了一整天，挣了6.5个工分

还要喂猪、洗衣、照顾我的奶奶和我的五个弟弟

还要到河边的自留地里浇菜、除草，把农家肥赶成堆……

总之，我不能再让她烦心。况且灶头上贴着“灶神旺相”四个字

我不能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我只能更加小心地

用火叉子翻动着稻草灰，但灶火依然忽明忽暗

映照着我饥饿的童年和虚幻的面容

映照着炊烟之下，我和母亲

为幸福的未来所付出的劳作

（2009年12月31日再次选编，谨记之。）

22稻草

秋天深了

大地上雨水鸿蒙

尘土回到了根的脚下

秋天深了

神带着果实离开了高山

你带着爱离开了泥土

秋天深了

我看到了你无奈的情形

和一言不发的样子

秋天深了

深的可以装下清浅的河水、星辰的天空

深的可以装下劳作者的疲惫和幸福笑容

秋天深了

把你变成稻草的人即将老去一寸

把你变成灰的人，他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通红

秋天深了

你把金色的光芒收藏

我热爱你干枯的躯体一如热爱清瘦的故乡

秋天深了

你一死再死

故能轮回而生

2015.8.

23方言里的禾

在我的老家，栽下水田后不久就返青的不叫水稻

叫禾子或者叫禾青子

在我的老家，返青不久后怀孕的不叫水稻

叫禾包胎或者叫胎禾子

在我的老家，怀孕后吐出了穗花的不叫水稻

叫禾芯子或者叫穗花子

在我的老家，吸收阳光后日渐变黄弯腰的不叫水稻

叫禾串子或者叫谷串子

在我的老家，割稻子不叫割稻子

叫割禾或者叫割谷子

禾啊，在方言里长大，你才是

我们活命的根子

2014.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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