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褡裢坡快餐店里的疯人院」

可乐男孩，哑剧演员和贵妇人。...





大一的时候我常和阿唯去学校对面的快餐店玩，下课后跑到麦当劳的高脚椅子上坐着点两杯麦旋风，吃一口聊一句。用冰木了的舌头谈女人的大腿和蔬菜的营养价值。阿唯是南方姑娘，有一次她突然问我：

“是不是你们北方神经病都特别多？”

因为我俩在麦当劳总能遇见一些奇怪的人，他们大多神志不清，爱冲着我俩胡言乱语，所以才有了这个问题。

仔细一想，以前在西安，我除了曾被一个披着被子的大娘拉住问过黄金路在哪儿，还有在天桥上遇见个大爷在我面前学僵尸跳，再就是被个疯男人追着跑以外好像也没有见过什么疯人了。我这么告诉阿唯时，她得出了个结论，果然北方神经病多！



以前我特别想给北门外的两家快餐店立传。快餐店是个神奇的所在，尤其是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晚上亮着的24小时招牌远远地看起来竟也像是留着门的家里的灯。不管是在这开茶话会还是补作业还是路过歇脚都没有人会驱逐你。

之前一次去天津换乘车时要在凌晨里等两个小时到天亮，我和朋友唯一想到能去的地方就是车站附近的麦当劳了。进去的时候，疲惫的人们将椅子拼在一起，枕着包休息，有趴在桌子上的人们抬起眼来看我们，服务员在点餐台前玩手机。我们小心地走过过道防止碰到熟睡着的人们伸出的手臂。

这个时候，竟也觉得快餐店是城市给异乡人的一个怀抱。



我最爱在北门外的快餐店里读书，抱着一本坐在角落里，像是安上了一个玻璃罩子，并不完全隔离人群，而是以稍远的距离观望他们。去得久了就知道送餐员里有一个爱戴墨镜脾气很坏的大叔，他老像《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斯那样一个人坐着。还有男孩打扮的点餐姑娘，总皱着眉看别人，舍不得多给一包番茄酱。

新来的店员工作起来热气腾腾，和蔼的大妈对每一个人都会说“祝您用餐愉快”，让人不好意思。

男人们喜欢吹牛逼，无知的女孩猛点头。学生干部总是刻意营造自来熟的氛围，谈笑风生的尴尬被我全听了去。还有荷尔蒙失调的中年人抱怨生活可怕，没钱的人一杯咖啡要续3次……

我坐在一边偷偷听，像是免费的肥皂剧。

除了这些来往不定的人外，有一些像我一样的会坐在固定位置干固定事的人被我当成了默认的朋友。而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怕就是阿唯口里的那些“疯人”了吧。

第一次见“可乐男孩”的时候，我和阿唯都被吓了一跳，他大约二十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肩膀窄窄的，穿着运动服一样的外套在麦当劳来回走。他嘴里总是嘟囔着像是小孩兴奋时会发出的声音。

阿唯直把凳子往我这边靠。“可乐男孩”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他伸长脖子来回打量吃饭的人，主要是盯着可乐看。

遇到吃完饭离开的人他就走过去，晃晃人家喝剩的可乐瓶，里面的冰块发出卡拉卡拉的声音，“可乐男孩”把那声音凑到耳朵跟前去听。要是里面还剩下没喝完的可乐，他就把那瓶子拿在手里，再去收集其他的，直到兑满一瓶。

后来“可乐男孩”渐渐大胆起来，人没走的时候他也会去揣摩人家是不是还喝可乐，看见那种一直在说话的人，就会把手伸到那个人的可乐瓶前，也不说话，嘴里哼着“啊，嗯。”之类的语气词示意自己想要。往往对方嫌麻烦就直接给他了。

“可乐男孩”收集物品很有自己的一套法则，有的饮料会用可乐瓶装着，但里面可能是橙汁之类的，可乐男孩会很仔细地分辨出来，将它们排除在外。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有点怕“可乐男孩”的，每次他在的时候，我就点餐时把可乐换成牛奶。

我猜在“可乐男孩”的世界里，可乐应该是某种像“圣杯”那样的东西咯，没准集齐多少个可以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呢。我一直想问他为什么只要可乐。

“可乐男孩”的母亲似乎在麦当劳工作，他和其他工作人员关系也不错。我呆得久了后，因为熟悉会产生一种亲近感，后来我会故意在他在的时候点可乐，把可乐放得离我老远老远的地方，等他过来晃完拿走的时候显出的那股子得意劲儿。他得意的时候会晃着身子走路，还会把手里的小棍甩得更起劲，扭着头傻笑。

傻笑比一般的笑更具感染力，他笑我也笑。

有一次在山城辣妹子吃火锅的时候偶遇了“可乐男孩”和他家人，他涮羊肉涮得正欢，我注意瞅了一眼，哇，杯子里这回不是可乐而是豆浆！



事实上，我叫他“哑剧演员”是怀着一种尊敬感的。他身上自带一种荒诞感和艺术气息，有时候我想，他才不是真的傻，没准是在愚弄这个世界呢。

自从永和大王下午的甜品半价后，有一段时间我常去。基本上每次去时都会见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总会吸引到百分百的回头率。

“哑剧演员”拥有装得鼓鼓的6，7个塑料袋，总是随身携带。他来永和大王的一套动作很有程式感：先是把袋子放到沙发上，一个一个摆整齐，然后直直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脱掉外套，放在袋子上面。

这些动作本没有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哑剧演员”每做完一个动作都会双腿叉开，双手离身向上抬起来，然后停上那么3秒钟，再做下一个动作。他以这个姿势站着的时候偶尔会仰头朝天，像个行为艺术家，极其庄重，和正在吸面的其他人组合成一幅荒诞的画面。

除了他会总是这么呼告般地站着外，他的其他动作也极其缓慢僵硬，停顿感很重，像是老式的定格动画。我每次注意着他的时候，内心总会涌出种半取乐般的敬畏感。

只要听到“细细簌簌”的塑料袋声就能推测出主角该登场了，他总是同一种出场方式。

吃的东西也很程式化，去味多美买一袋切片面包，再去天客隆买一袋盒装酸奶。吃的时候先把8个酸奶盖依次撕开，然后一个接一个喝下去。严格控制每盒的时间，喝时的动作也尽量保持一致。基本上不间隔地将所有的酸奶都喝完。然后掏出切片面包再以同样的方式一片一片地吃下去。

“演剧演员”一声不发，他眼睛很大，有时他注意到我在看他时会既心领神会又半挑衅半挑逗地看回来，直到我收回目光。那眼神信息量太大，我每次都得剖析好久。

“哑剧演员”常常将手伸向天空，也常常呆呆立在餐厅中间，我没听过他说话或者发出任何声音。

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永远不说话。

直到有一次我身体不舒服在永和大王吃面时，他突然冲着我喊一句：“你那样不行啊。”我又惊讶又害怕，永和大王的工作人员在旁边笑。我问他：“什么不行？”他又不说话，把头仰着天了。像是电影里的“神来之音”。

后来有一次又听见他给一个下了班的点餐员说了一句：“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认真工作。”其他几个同事在旁边搭腔，“是是是，你是老板你是老板。”

我听了觉得暖洋洋的，不过大多数时候，“哑剧演员”一言不发。

最让我心疼的就是“贵妇人”了，她应该在学校附近游荡的时间最久了，听一些学长学姐也说起过她。“可乐男孩”和“哑剧演员”还有家，但“贵妇人”却总是游荡。

但我在某种程度上推测，她应该也是有家的。因为她的白头发并不脏，也有几件固定且合身的衣服。她常常出现在天桥上，倚着栏杆或者对着底下的车流自言自语。也不能说是自言自语，在她的世界里，她是有交谈对象的。

她对着空气总是很激动地说着话，很少停下来，路过的时候能听见她沙哑的声音，有时能漏那么一两句，似乎是在埋怨着谁，一次我听她说“人大代表会不能这么开”。

冬天的时候“贵妇人”出现的频率最高，她有时穿着蓝色的老式盘扣布衣，有时候披着一件豹纹的大毛外套。我不知道她吃些什么，一次看见她躲在麻辣烫摊的后面，看见人家吃剩的盘子就偷偷抢过来，把里面还有的一点汤汤水水倒进自己捡来的碗里。一面是饥饿的促使，一面又是羞愧，她每次倒完之后就会并不想让别人注意到地躲起来。

我曾经给她买过吃的。做好之后我捧着它拿到她面前试探性地说：“我不小心多买了一份，要不你吃吧？”

她先是疑惑，然后是羞愧，退后几步说：“不能这样啊姑娘，我不能这样。”这与我的预想大相径庭，我还以为她会像之前那样夺过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俩僵持地立在那里。

“我真的多买了一份，不然就浪费了。”只好我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她似乎知道我看到她抢人家吃剩的汤水的样子了，更言辞坚决地说：“使不得姑娘，使不得。”用手把饭推给我。

我说：“那我给您放到这儿，你想吃了再吃。”我把饭盒放在了台阶上，不知道为什么，半是尴尬窘迫半是好意被拒的委屈，也可能因为“贵妇人”看我的眼神里闪着苦闷难言以及感谢的光芒，我没看过这样的光芒，所以一时间竟然哭了，赶快背过身要离开。

她又拾起来那饭盒，追着塞给了我，我心里有些埋怨地接过来。可等我才走出两步，她就在后面大喊：“姑娘，还是给我吧。”她像是害怕我会反悔一样，或者害怕自己会反悔一样，赶快从我手里接过饭盒跑走了。

这件事情过去后，我想她可能并没有疯吧。

后来她长期呆在麦当劳的角落里，头发蓬乱，满脸疲惫，似乎也是在麦当劳过夜，她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休息。也可能她觉得这样占人家的地方不好意思，就主动帮快餐店收拾餐具，偶尔还拖地。

但她并不是从容不迫地在做这些，每个举动都很急乱，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和我为了排解烦恼而狂吃东西的状态一样，她似乎不是为了帮助别人做些什么，而像是为了排解什么。她极没有条理地把吃剩的餐具摞在一起，有些顾客还没走，她就把餐盘拿过来，往垃圾桶里倒残渣。倒的时候很急，纸屑什么的丢在了外面也没有注意。

往往这么疯了般地干一阵子，她又回归到之前的状态，两眼无光地呆在角落里。偶尔突然大声说话，听不太仔细到底怨恨着些什么。

有的时候我又觉得她是真疯的。



呆得久了，我和这些人渐渐熟络起来，准确说应该是自认为熟络起来，其实并没有任何交流。去的时候看到他们，我会觉得这是一个只有我们才共知的玩笑，周围的人不会明白的一个秘密。

这种熟悉竟也能生出一种老朋友的感觉，让我觉得我属于这片地方，属于北京褡裢坡，北门外。真奇怪呀。

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悲剧与喜乐，到底为什么会成了现在这样，是否快乐或者难过。后来事情多了后我去快餐店也去得少了。

偶尔见着他们的时候我会在心里会心一笑，心情也变得好起来。不过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在心理描绘着我呢？要是这么说起来，快餐店疯人院一霸也得算我一个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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