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穿过麦当劳胡同的我们

我们已经、正在、即将，成为一些失踪案件的目击证人。不过故事总能再写下新的一页，不是吗？...

大一那年歌手大赛结束转天清晨，刷夜的人群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睡眼惺忪，一身疲倦。彼时我的搭档芸菲住在国交，当我们走到麦当劳胡同口时，她独自在那里拐弯，和我们分开了。

冬天，凌晨五点，白天喧嚷热闹的麦当劳胡同在漆黑夜色中只有幽微光亮。如果要我一个人穿过这条街，我是绝对不敢的。

几天后再见到芸菲，她神色如常地讲起灵异故事来：“那天我走着走着，感觉身后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其实在那种时候，不应该回头，你知道吗。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力气也不想吃东西，可能是被附身了。结果戴上我妈给我请的佛牌才好起来。喏，你看。”

我吓得要命，抱着毛绒玩具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尖叫着阻止她继续讲下去。她笑着把佛牌放回衣服里。

大一结束，芸菲转学去了美国。她的微信账号一直还留广播台的群里，奇怪的是，再没有见她说过一句话、抢过一个红包、发过一条朋友圈。曾经就坐在我身边共用一个话筒录节目的芸菲，居然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关于麦当劳胡同我能想起的事情还有很多。刚到法大那几天，院里天津的师兄带我们去吃士林香大鸡排，后来我每次去几乎都会点和第一次一样的甘梅味。大二排「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剧组常常一起溜达到麦胡吃饭，一边吃一边手舞足蹈地模仿别人在戏里的台词。14年歌手大赛，去whatever小酒馆给选手拍定妆照和宣传片，我们一起设计了一镜到底的视频，大家都非常兴奋，觉得充满先锋的艺术感。毕竟whatever可以算得上是麦胡里相当洋气的地方了。

其实麦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是一些小餐馆、小商店。街边总有个喇叭在放“土家馋嘴饼，现烤现卖，欢迎品尝”，而我竟从没有品尝过。几个显眼的大垃圾桶并排站着，常年超载，脚下堆起小山，散发阵阵恶臭。就是这样一条普通的街，每个大学附近都会出现的那种。我不知道第一个叫它“麦当劳胡同”的人是谁（因路口有一家麦当劳而得名），但那个人一定是个天才。如果它只是地图上的“东关二条”，那它和其他任何街道都没有区别。然而当它被叫做“麦胡”的时候，就能和“牛前”“军都”一起成为法大的某种神秘暗号。如同小王子驯养了他的玫瑰花，“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也许每个人对自己的学校都抱着相似的心情：不一定是最优秀的，但总希望它能特别一点。法大的特别之处就是特别小，特别远。有一次我的高中同学去找我玩，半路在车上睡着，醒来时，引用她的原话，“看见了大山，以为被拐卖了。”法大的同学都喜欢在介绍学校时用上“跋山涉水”“荒郊野岭”等词语，一开始是真的烦恼，慢慢变成笑话和老梗，最后还会产生一种迷之骄傲，仿佛在讲自己有点蠢的恋人，明明是在抱怨，语气却似乎是在夸奖。

我对法大的感情有些复杂，很难全心全意地赞美她。我会想到那些总是要占座的课堂，某些部门脾气极差的老师，学生会选举季坊间八卦里成年人般官僚的拉帮结派，办活动前经历可笑的捕风捉影的政治审查。还有宿舍尚未安装空调之前的那些夏夜，在凉席上翻个身几乎能听到铁板烧一样滋滋的烤肉声，仿佛经历赫拉克勒斯的十二试炼。

我当然也不是想纯粹地指责她，因为我在这里得到太多了。小小教室里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无形的规则在眼前一点点展开，抚摸书页上古老的法条而感到的神圣和悸动，都是真实存在的。还有那些比赛的机会，交流的机会，像是坐在法大的肩膀上，看到了远方的星辰大海。在这个偏僻的山脚下所有的挣扎和奋斗，就是在往那些远方奔跑。这么想又有点心酸，一步步努力的过程，正是一步步离开她的过程。

前段时间我回去答辩，顺便帮忙录音，站在广播台熟悉的照片墙前，全是陌生的面孔。离开的人留下的痕迹总是会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消失。想起之前主楼外墙重新刷漆，大家都在说好丑好丑，现在呢，反正我是几乎想不起它曾经的样子了。

最近在朋友圈看到麦当劳胡同大施工的照片，是啊，这场来势汹汹的城市改造，它怎么能逃得过呢。当然，它会变得干净漂亮，焕然一新，这没什么不好。但是以后入学的新生，再也无法了解了吧，烤冷面、臭豆腐、手抓饼小吃摊前络绎不绝的人群，夏天摆到街边的夜市，暖黄或雪白的灯光下，摊在地上的廉价饰品，市井烟尘的热闹。

我们已经、正在、即将，成为一些失踪案件的目击证人。像我曾经的搭档芸菲，像麦当劳胡同，像主楼粉刷前的样子，像照片墙上的我们自己。我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可能会被遗忘，会像灵异事件一样逐一消失。不过成长不就是这样一件事吗，推翻，然后重建，像杰森爱泼斯坦说的：“在混沌中探索意义，是人类的本能。”

今年是法大建校65周年，我不愿意把它理解成一个很宏大的概念，我觉得是一代代人把手中零散渺小的记忆碎片拼在一起，才有了时光的厚重。所以它应该是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那些已经消失的、正在进行的、即将发生的瞬间。是你在清晨6点跑向北门赶886的早班车；是她在法渊阁靠窗的位置奋笔疾书；是我在礼堂侧幕候场时，黑暗中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是尚未到来的新生，在开学典礼上念着同样的入学誓词“挥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忽然热泪盈眶。

或者，是我们，三五成群，鲜衣怒马，胡乱抱作一团，把笑声像青春的筹码一样抛进夜色里。爱恨情愁随晚风而去，卷起银杏的叶子一片，消失在军都山的另一边。可是谁也不担心。

因为故事总能再写下新的一页，不是吗？某年某月穿过麦当劳胡同的身影，定格在原地，那时的我们永远握着无限的可能性。我们在那里做梦，唱歌，永远年轻，永远不会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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