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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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他走进外门看见觉新和淑华两人在前面走,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他便唤一声:“三妹。”

淑华立刻停下来,掉转身问道:“什么事?”觉新只回头一看,便继续往前面走了。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你今天好早。”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说:“二哥,你不要挖苦我。九点多了,你还说早?”

“九点多了?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怎么现在还到花园里去?”

“你不晓得?花园里头出了事情……”淑华刚说了两句,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他跑得满头是汗,头发散乱。她大声唤道:“四弟!”但是他不理她,仍旧向着外门跑去。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喊你,你为什么不应一声?”

觉英挣不脱觉民的手,便站住,赔笑道:“我没有听见。”

“呸,”淑华啐了他一口。“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告诉你,你少神气点。你近来太没有规矩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三爸打你。”

“三姐,我实在没有听见。我下次再不敢这样。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觉英带着满面狡诈的表情对淑华道歉似地说。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三爸在做什么?”淑华看见觉英软下来,她很得意,便问道。

“高忠偷了水阁里头的字画,”觉英卖弄似地说。他又侧头看了觉民一眼,讥讽道:“二哥,你不要拉住我好不好?你老哥子也真不嫌麻烦。”他对觉民动了动眼睛。

觉民不大高兴地松开手,觉英马上将身子一转,纵身一跳,就离开了他们有三四步的光景。他们惊愕地望着他。他再一跳,便到了花园外门口。他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露出舌头又缩回去。他得意地对他们说:“我不怕,你们尽管告诉爹。讲什么规矩!我们公馆里头哪个配讲规矩?怪不得姑妈看不惯不来了。没有一个人配管我。三姐,你放明白点,你将来横竖不是高家的人。”

“四弟,你说什么?看我撕掉你的嘴!”淑华生起气来大声叱道。

“三姐,我就说你!请你来撕吧。我正嫌有一张嘴多了好些麻烦,”觉英嬉皮笑脸地说。

“好,我们去见三爸去!”淑华威胁地说。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台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淑华气红了脸,竖起眉毛骂道:“真不要脸!我今天一定要拉你去。三爸不打你,我自己也会打,我请二哥帮我打。”她说着,就向觉英走去。觉英看见淑华真的走过来,快要走到他面前,他忽然噗嗤一笑,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花园门外不见了。

“二哥,你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三爸也不好好地打他一顿,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淑华又气又笑地对觉民说。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走吧。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你说得不对,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淑华生气地驳了一句,也就跟着觉民往前面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想,走了几步,她忽然苦恼地说:“大哥真不该。什么事都给他揽去。东也认错,西也赔礼,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也认错,弄得我们一举一动都不方便!”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着反话。

“什么叫‘作揖主义’?我不懂。不如说是向众人磕头更对,”淑华也不管觉民说的是反话还是正面话,她不服气地说。“我就不靠他磕头过日子。他倒给我添麻烦。他在无论哪个面前都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说好。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又该他管。”

“每次总少不了他。不过我的事情他多半不敢帮忙,”觉民接口说道。

“你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帮忙?”淑华惊诧地问。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就高兴她。”

“那不用说。凡是我们做的事,四婶她们一定不高兴。三爸更看不惯我们这一辈不读古书的年轻人,”觉民说到这里,忽然生起气来。他的焦虑倒渐渐地消散了。他觉得他有力量跟那些人斗争,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看不惯就让他们看不惯!”淑华气愤不平地说,“他们越是讨厌我,我越是要叫他们讨厌。我最恨那种人,整天就在背后说人家闲话,有话又不敢当面说。我是想到什么就说——”

“那不是四妹吗?她在这儿做什么?”觉民看见他的堂妹淑贞一个人立在湖畔,便打断了淑华的话,诧异地说。

“是她,我去喊她,”淑华接口说道。她便撇下觉民,急急地走到前面去。她走到湖滨连忙叫一声:“四妹。”

淑贞回头一看,亲热地唤一声:“三姐,”马上走到淑华的身边来。她又带悲声地唤道:“三姐。”话在喉管里被堵住了。她的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装满千言万语,等着一个机会来倾吐。但是她说不出话,只能够紧紧地抱住淑华。

觉民赶上来了。他看见这情形,默默地皱着眉头。

“四妹,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淑华同情地问道。

“妈前天晚上因为礼拜一的事情跟爹吵架,爹赌气走了,两晚上都没有回来……”淑贞抽泣地说。

“那么,五婶就拿你出气是不是?”觉民在旁边插嘴问道,他明白又是那同样的事情。

“昨晚上妈把我骂到半夜,”淑贞哭着答道。

“骂你?你又没有惹到她!”淑华不平地说。

“妈怪我不是一个男子。她说她受爹的气都是我带给她的,”淑贞老老实实地说。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自己为什么不像喜儿那样生个小弟弟出来?她不该总是欺负女儿!她既然望你将来替她出气,为什么又不让你多读几年书?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愤地说。

“三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该我一个人过这种日子?你告诉我,为什么单单该我一个人受罪?”淑贞伤心地哭诉道。

“四妹,你不要这样伤心,以后总有办法,”淑华没法回答淑贞的疑问,她只能用这样的话劝慰淑贞。

觉民默默地看了淑贞两眼。他又把眼光从淑贞的身上掉开,去看面前的湖水。水非常明亮,水里有蓝天,有白云,有红日。水里有一个广大的世界。他不禁痛苦地想:为什么仍旧有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他们献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以后,今天还得不到安宁?淑华的声音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我真恨,恨我不生在古时候!我可以拿支枪拿把刀开辟出一个新世界来。我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淑华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幼稚的思想使得觉民微微地发笑了。这是旧小说的影响——《镜花缘》,《施公案》,《三门街》,《七侠五义》;颜紫绡,张桂兰,楚云“注释1”,还有许多理想的人物,这都是些云端上的影子,不会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她是在做梦。这样的一个少女就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渺茫的梦上。——他这样一想便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理由了。他心里更加不舒服。他怜悯地说:“这是痴想,有什么用处?”

“难道你又有别的好办法?”淑华赌气地反问道。

“你还不知道路是人走出来的,”觉民暗示地说。

“这也是空话,”淑华抢白道。“对四妹你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她?”她把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逼着问。

觉民一时语塞。但是他并不带一点窘相,过了片刻他便说:“我们可以慢慢地设法。”

“四妹,你不要难过,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儿设法,”淑华勉强用这样的话安慰淑贞道。“你把眼泪揩干,我们到水阁那边去。”

“现在去,事情恐怕早完了,人也走光了,”觉民说。

“走光了,我们去坐坐也是好的,”淑华固执地说。

“二哥,琴姐明天来不来?”淑贞已经止了泪,正在揩眼睛,说话时还带了点悲声。

“你们请她来,她就会来,”觉民答道。

“我们没有这样大的面子!”淑华噘着嘴说。接着她自己又笑了。“自从二姐走后,琴姐也少来了。从前她每个星期六都要来住一天。这要怪二哥不好。”

“怎么又怪我?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觉民辩道。

“你天天到她那儿去,她自然不来了,”淑华说。

“这又冤枉了。我哪儿天天去?”觉民继续分辩道。

“你不到琴姐那儿去,怎么你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淑华不放松地追问他。

“哦!”觉民吐出这一个字,就不作声了。

“看你还有什么话分辩!”淑华得胜似地逼着问她的哥哥。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思。

觉民还没有开口,淑华又接下去说:“今天你一定要把琴姐给我们请来。不然我们要罚你。”

“罚我?这倒奇怪。你罚我什么?”觉民道。

“罚你一个月不见琴姐的面,”淑华道。

“我不见她,但是她要见我又怎么办?”觉民带笑地说。

“二哥,你好不害羞!新娘子还没有进屋,你就说这种话!怪不得人家说你脸皮厚!”淑华笑着挖苦道。

淑贞在旁边扯淑华的袖子,低声对淑华说:“不要说新娘子,琴姐听见会不高兴的。”

淑华不以为然地大声答道:“说说有什么要紧。琴姐不会这样小器。她要做我们的二嫂,怎么不做新娘子?”

“好,你有本事,明天你当面对她说去,”觉民激她道。

“说就说,你看我敢不敢!”淑华不服气地说。

“不要说,琴姐听见以后会不来了,”淑贞又一次低声打岔道。

“四妹,你真老实!有二哥在,还怕她不来?”淑华哂笑道。

觉民还没有开口。淑贞在旁边把嘴一扁,露出不快活的样子恳求道:“三姐,你总是说这种话,请你……”淑华回头去看淑贞,她看见淑贞的孤寂无靠的表情,她的心软了。她爱怜地对淑贞说:“我不说了。四妹,我们到别处走走。”

淑贞答应一声。她刚刚动步,却又郑重地问觉民道:“二哥,琴姐明天一定来吧?”

觉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立刻明白她的心情,便爽快地答道:“她一定来,她也很想见见你们。”

“四妹也太寂寞了。琴姐来,我们热闹一下也好。明天我索性求妈把芸表姐也请来,”淑华感动地说。

“三姐,你快去,你快去,”淑贞快乐地说。

“你不必着急,我包你会请来的。我们先去水阁看看。我倒忘记了,我原本要到水阁去看热闹,”淑华说了,便牵着淑贞的手,两姊妹亲热地沿着湖滨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民跟在她们的后面,他一面看四周的景物,一面在想别的事情。

他们三人转进一座假山。假山上盖满了青苔和虎耳草,远远地望过去,仿佛复盖着一张碧毡。旁边有一带矮矮的朱红栏杆。他们走进栏杆,便听见清脆的水声。后来他们走到溪边,溪水非常清亮,水中砂石、树叶,水面纹路历历可见。一道小桥把他们引过对岸。眼前又是深绿的假山,花圃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芍药花点缀在繁茂的绿叶中间。他们再往前走,一座较大的灰白色假山拦住了他们。他们穿过这座假山,走进一片临湖的树丛。

“今天天气真好,”淑华忽然高兴地赞道。

“其实往天天气也是好的。不过你起得晏,关在屋里不觉得罢了,”觉民在后面打趣地说。

“二哥,你怎么专跟我作对?”淑华回头看了觉民一眼笑着不陔道。“我不要再听你的话。”她蒙住耳朵,放大脚步往前走。

觉民微笑着不再说话,这时他们快走出树林了。克明的怒骂声从水阁里送出来。

“怎么三爸还在骂人?”觉民诧异地说。

他们走出树林,看见水阁前面阶上和树下站了好几个人。园丁老汪,克明的听差文德,带淑芳的杨奶妈,四房的婢女倩儿,三房的婢女翠环,还有淑华的堂兄弟觉英、觉群都在这里。

“二哥,三姐,”觉群向他们唤道。觉英却在旁边阻止道:“不要说话。”但是他看见他们走近,便得意地说:“你们来晏了。不过还不算顶晏,还有把戏看。”

觉民大步走上阶去。淑华和淑贞也举步要走上石阶。

“四妹,”觉英在后面唤了一声。

淑华和淑贞同时站住了。她们回转身来,淑华问道:“什么事?”

“我劝四妹顶好不要进去。不然自讨没趣,不要怪我,”觉英卖弄地说,他做了一个鬼脸。

“不要理他,四妹,我们走我们的,”淑华厌烦地说。

“好,听不听由你,等一会儿莫怪我不说,”觉英冷笑道。

淑华姊妹进了水阁,看见人都在右边房里,她们也到那里去。

克明坐在匟床上,一只手按着匟几,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膝头,脸色青白,疲倦地在喘气。年轻的高忠垂着头站在屋角。头发白了大半的苏福站在克明面前。觉新坐在旁边一把紫檀木靠背椅上。觉民坐在他的旁边。克安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克安的第二个儿子觉世站在门边,他的一对小眼睛轮流地在看克明和高忠两个人。

房里只有克明的喘息声和克安的轻声咳嗽。

淑华姊妹走进房来,每个人都掉过头看她们,但是没有人对她们讲话。每张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

“你说的哪儿是真话?你明明在放屁!”克明忽然大声责问高忠道。

“回三老爷,小的说的全是真话。若有虚假,任凭三老爷处罚,”高忠抬起头着急地答道。

“你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你知道这是犯法吗?”克明拍着区几追问道。

“小的不晓得。小的没有做错。五老爷吩咐小的做的,”高忠胆小地回答。

“那么早问你,你为什么又不肯说?”克安插嘴问了一句。

“五老爷不准小的说,”高忠逃避似地说。

“送到唐家去,也是你送去的?”克明问道。

“五老爷喊小的送去的,”高忠恭敬地答道。

“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克明问道。

“听说三十多块钱,送了唐老爷五块,”高忠答道。

淑贞的脸色突然变了。她低声对淑华说:“三姐,我们出去。”淑华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说什么就陪着她走了。

觉英看见她们出来,便得意地问道:“如何?我该没有骗你们吧。”他笑了。

淑华气青着脸,淑贞差不多要哭出来,她们都不理他,却往草坪那面走去。

水阁里谈话仍旧继续着。

“三哥,没有疑问了。一定是五弟拿去卖的。就把高忠送到警察局去吧,”克安提议说。

克明还没有开口,觉新觉得高忠有点冤枉,便在旁边接口说:“东西又不是他拿的,也不必送他到警察局去了。”

克安不愉快地看了觉新一眼,也不说什么。克明想了想,就说:“等五弟回来问过他再说。五弟真不长进。连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也要偷去卖。”他停了一下又焦急地自语道:“怎么袁成还不回来?”

“他大概找不到五弟,”克安解释道。

“五弟大概躲起来了。做了这种事还有脸见人?真正下流!”克明气愤不堪地责骂道。

刚刚在这时候克定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大房的听差袁成跟在他的后面。“三哥,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坦然地问道。

克明板着面孔不睬他。他若无其事地在克安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高忠看见克定这样镇静,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五弟,金冬心写的隶书单条哪儿去了?”克安不高兴地问了一句。

“原来是问金冬心的字。我拿去卖了,一个朋友喜欢它,向我买,”克定没有一点困难地答道。

“卖了?哪个要你卖的?”克明压下愤怒,厉声问道。

“我自己卖的,”克定轻快地回答,他的流动的眼光向四周看。

“我们高家没有这种规矩!爹辛辛苦苦搜集来的字画我们已经分过一次了。就只剩下这十多幅,这是纪念品。你不能够随便拿出去卖掉!”克明拍着匟几骂道。

“现在已经卖了,还有什么办法?”克定极力掩饰自己的惶恐,勉强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

“金冬心的字是公帐上的,你一个人不能拿出去卖,你应该赔出来,”克安也板起脸说话。

“公帐上的东西,我也有一份,”克定厚着脸皮辩道。

“你只有一份,我们连明轩一共还有四份!你要赔出来!”克安厉声说。他的脸突然变黑了。

克定做出赌气的样子,站起来要走。

“你究竟赔不赔?”克安忽然站起来拍着桌子高声说。

克定有点惊惶,但是他极力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回答道:“那么我拿出二十块钱来就是了。每个人得到五块钱,都不吃亏。”

克安满意地点一下头,坐下去,伸手摩了摩他的八字胡,他的黑黄脸被微笑洗淡了颜色。

“那么没有事了,我要走了,”克定觉得轻松地站起来,对克安说。

“你站住!”克明忽然声色俱厉地喝道。克定果然站住了。他惊愕地望着克明。

“哪个要你的钱?你把东西给我拿回来,”克明命令地说。

克定一声不响,克明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有好几件事情我都没有管你,把你放纵惯了,”克明继续责斥克定道。“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对你说,你不把东西取回来,我要在爹的牌位面前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一回我不能再纵容你!”

克定仍然不响,他的脸色渐渐地在改变。他露出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

“五弟,听见没有?你去不去把东西拿回来?……我没有精神跟你多讲。我们到堂屋里去!”克明下了决心带着十分严肃的表情站起来,他走下踏凳,向着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来,”克定有点胆怯,仓皇地说。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来,听见没有?”克明仍然板着面孔吩咐道。

“是,我给你拿回来就是了,”克定谦恭地说,他的脸上并不露一点羞惭的表情。他看见克明、克安两人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房里又有不少轻视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这里,打算借这个机会溜走,便说:“我现在就去拿。”他早就留意到高忠垂头丧气地立在屋角,这时便唤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预备轿子,我要出门。”

高忠连忙应声“是”,马上溜出房门转到外面去了。

“我把高忠‘开销’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没有别的跟班,”克定赔笑道。

“三哥,字画既然拿回来,我看也不必‘开销’高忠了,五弟又没有别的底下人,”克安这时又改变态度顺着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见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觉得自己有了面子,而且他现在很疲乏,也不愿意再费精神,便叹一口气,说:“好,你们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克定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立刻溜了出去。克安也站起来,安闲地走出去了。觉世跟着他的父亲跑出去。袁成和苏福也垂着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克明、觉新、觉民三人。克明起初喘气,以后忽然咳起嗽来。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里去躺躺吧,”觉新同情地说。

克明咳了几声嗽,吐出两口痰,就止了咳。他望着觉新,两颗眼珠很迟缓地动着,过了半晌才喘吁吁地说:“我不病死,也会气死的!”

“三爸,你怎么说这种话?”觉新站起来痛苦地说。

这一年我体子“注释2”也不行了,我自己晓得,克明悲哀地说。“明轩,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他们是完了。……我只求他们少给爷爷丢脸。……明轩,现在完全靠你。”

“我尽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觉新忽然自告奋勇地说,好像他甘愿把一切责任拉到他一个人的肩头似的。

这许久不说话的觉民正在用怜悯的眼光看克明。他听见克明和觉新两人的一问一答,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阁。

“注释1”颜紫绡是《镜花缘》里面的女英雄,张桂兰是《施公案》里面的女英雄楚云是《三门街》里面女扮男装的女英雄。

“注释2”体子:即“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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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琴果然来了。淑华便借用继母周氏的名义差人抬着空轿子到周家去“接芸小姐来耍”。

芸坐着周氏的轿子来了。轿子一到堂屋门口,琴和淑华姊妹,还有绮霞、翠环都站在那里迎接,芸走出轿子,她们马上把她拥进堂屋去。

芸和琴、淑华、淑贞见了礼。绮霞、翠环都给芸请了安,芸也一一答礼。芸的少女的圆脸上依旧带着天真的表情,脸上脂粉均匀,脑后垂着一根松松的大辫子。

“你们都好,”芸欣喜地笑道。她又对那个修眉大眼、女学生装束的琴说:“琴姐,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怎么不到我家里来看我?”

“我家里有许多事情,妈都要我做。我又要读点书,又跟着二表哥读英文。所以连大舅母这儿也不常来,”琴抱歉似地解释道,她的鹅蛋脸上现出了愉快的微笑。

众人又把芸拥进周氏的房里。周氏正在房里等候她们。芸向周氏请了安,周氏让芸坐下。起初全是周氏跟芸谈话,她向芸问起一些周家的事情。她一面说话,一面摇摆着她的丰满的大脸。

周氏谈起枚少爷的亲事,淑华忽然忍不住插嘴说:“芸表姐,听说你的弟媳妇年纪比你还要大。”

“比我大三岁,二十一岁了,不过是下半年生的,”芸埋下头低声答道。

周氏瞪了淑华一眼,有点怪淑华多嘴。淑华却一点也不在乎。她还说:“我始终不明白大舅为什么这样顽固——”

周氏把眉头一皱,责备地打断淑华的话道:“三女,你说话小心点。你怎么骂起大舅来了?幸好都是自家人,芸姑娘听见不会见怪的。”

“大姑妈,不要紧,三表妹是无意中说出来的,”芸抬起头客气地赔笑道。

淑华微微一笑,她不大在意地说:“人家是无心说出来的,妈倒认真了。不过我总有点替枚表弟不甘心。”

“枚弟自己倒好像不在乎。大伯伯说什么好,就什么好。他本来就是那种脾气,”芸接下去说;“他每天愁眉苦脸的,没有看见他笑过。他不是躲在屋里看书,便是一个人在窗下走来走去,口里念着什么,好像一个人在说话。”

“枚表弟真没有出息!假若是我,我一定不答应这门亲事!”淑华气愤地说。

“三表妹,你倒比枚表弟还着急,”琴噗嗤笑道,连芸也开颜笑了。

“大伯伯说冯家世代书香,又说冯小姐的叔祖父是当代大儒……”芸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被琴打断了。琴插嘴问道:

“是不是冯乐山?”

芸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这个名字,我不大记得,听说冯小姐的名字是文英。”

“一定是他!什么事总离不了冯乐山!”淑华愤恨地说。

芸惊讶地望着淑华和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你们都晓得?冯乐山是怎样的人?”

琴要开口,又止住了。淑华连忙抢着说:“怎么你就忘记了?这位冯小姐本来应该做我们的二嫂的。二哥不愿意,后来亲事便没有成功。想不到还没有嫁出去,现在又送到你们府上了。”淑华的话里带着讥讽的调子,她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并不管会不会使听话的人难堪。

芸略略皱起眉头。周氏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满意淑华对芸说这种话,但是淑华的话把她带进回忆的境域里去了,这是一个使人醒后常常会记起的不愉快的梦。于是一阵莫名的忧郁飘上了她的脑际。她不作声了,她想排除这忧郁。

琴也想起一些已经被忘记了的事情。不过她的思想敏捷,她比较容易压下不愉快的念头,她看见沉闷的空气开始在这个房间里升起来,她想打破它,正预备将话题引到另一方面去。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门帘一揭起,觉民进来了。

“二哥,我们正讲到你,”淑华欣喜地说。

芸看见觉民进来,连忙站起,拢手对他拜了拜,唤一声:“二表哥。”觉民含笑地还了礼。两人都坐下了。觉民便问道:

“三妹,你们讲我做什么?”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觉民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低沉地说:“我晓得了。枚表弟替我背了十字架。”

“什么十字架?哪儿来的外国名词?我不懂!”淑华故意大声笑道,把众人也引笑了。

觉民刚刚露出笑容,便又止住。他不理淑华,却轻声自语道:“房里闷得很。”他看看窗外。天井里,阳光涂在石板过道上,两旁几盆应时的花在暮春的暖风里满足似地微微摆动,鲜明的红绿色映着日光更加炫目。屋脊上有不少的麻雀。它们吱吱喳喳的叫声中间夹杂着清脆悦耳的八哥的鸣声。

“我们还是出去走走,”觉民向琴提议道。

琴点个头,便站起来,客气地对周氏说:“大舅母,我们想陪芸表妹出去走走。”

“琴姑娘,你不要这样客气。你们就陪芸表妹到花园里去耍吧。天气这样好,把你们年纪轻的人关在屋里头也太忍心了!”周氏面带笑容好心地说。

“我们到花园里头去,”淑华兴高采烈地说。

“到花园里头去,”从淑贞不常发言的嘴里吐出了这一句话。她这一次是没有顾虑地微笑了。不过人若仔细看她的面貌,还可以看出眼角眉尖隐藏着一个寂寞少女的哀愁。

“大姑妈也去吧,我们愿意陪大姑妈耍,”芸站起来有礼貌地邀请周氏同去。

“是的,大舅母带我们去,我们耍得更热闹些。我们今晚上‘劈兰’,请大舅母也加入,”琴凑趣地说。

“我赞成,我们还要吃酒行令,”淑华快乐地大声说。

“不要劈兰,我不要吃你们的‘白食’,今晚上我请客,”周氏感到兴趣地说。

“妈,你请客,我们今晚上就在听雨轩里吃,”淑华高兴地说。

“好,就依你们,”周氏一口答应道,“你们现在先去,我等一会儿来。”她最后开玩笑道:“可是你们不要打架啊!”

琴故意噘起嘴不依道:“大舅母又在笑我们。人家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怎么在一起就会打架!等一会儿一定要罚大舅母吃酒。”

“琴姑娘,你罚我吃酒,我一定吃。不过等一会儿你三表妹、四表妹还要向你敬酒,你也要吃啊!”周氏取笑道。

琴会意地微微一笑,搭讪地说了一句:“我说不过大舅母,”便住了口,陪着芸走出房去。

周氏含笑望着琴的背影,等她们姊妹的影子消失了,她侧头看见绮霞站在旁边,脸上略带焦急不安的神气。她便吩咐绮霞道:“绮霞,现在不要你装烟。你到花园里头服侍小姐们去。你顺便把张嫂给我喊来。”

绮霞巴不得太太有这样的吩咐。她快活地应了一声“是”,便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外面去了。

淑华走在前面领头,其次是觉民;芸和琴一边谈话,一边跟随着他们。淑贞老是挨着琴走,不肯离开,有时还让琴牵着她的手。这个孤寂的女孩子永远把琴当作她的依靠,只有在琴的身边听见琴的清脆、活泼、有力的声音,她才感到快乐。翠环走在最后,她可以听见琴和芸的谈话。进入她的眼帘的全是悦目的景物:花,草,树,水,山石,小鸟,蝴蝶……。她觉得浑身非常轻快。她的脸上现出了笑容。近几个月来压在她心上的无名的忧郁似乎被一阵轻风吹散了。

这一行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淑华第一个走上圆拱桥,看见对岸天井里有几个小孩蹲在一处。她怀着好奇心,一个人急急地走下桥,经过草地逼近石阶,她才看清楚那是觉英、觉群、觉世、觉人、觉先、淑芬六个人,他们围着一个绿色瓷凳,不知在那里做什么。

“一天不读书,教书先生请来做什么?现在又不晓得在做什么好事。连我都看不惯,那真可以了。如果二姐在这儿,她一定会气坏的,”淑华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她忍不住走上石阶大声叫道:

“四弟,你不读书,带着五弟他们在这儿做什么?”

觉世、觉人、觉先和淑芬听见淑华的声音连忙吃惊地站起来。淑芬唤一声:“三姐,”接着带笑地望着淑华说:“他们在捉雀子!”觉英和觉群只抬头朝这面望了一下。觉英不客气地说:“你管不到!”

淑华走下天井,向着他们走过去。她看见觉群的一只手还伸在瓷凳的雕空的大花瓣里面。

“不要做声,”觉世、觉人两个齐声警告淑华道,他们还做了手势。

淑华走到他们的面前。觉群忽然高兴地叫起来:“捉到了!捉到了!”

“快拿出来,”觉英催促道。他的手轻轻地敲着瓷凳。

“快点,快点,捉到几只?”觉世、觉人和觉先齐声说,他们非常兴奋。淑芬也在旁边高兴地跳着,两边脸颊红红的,脑后一根小辫子甩来甩去。

“小心点,不要捏死了,”觉英嘱咐道。

觉群慢慢地把手伸出来,在他的手里动着一个黄毛阔嘴的小鸟的头。觉世马上跑到哥哥跟前去看小鸟。他不住地拉觉群的手。

“给我!给我!”觉英着急地说,他看见觉群站起来,便也站起。觉人和觉先一边嚷着,一边拍掌欢呼。

“五哥,给我看”淑芬跑到觉群面前,伸手去接小鸟。

“雀笼子在哪儿?先放到笼子里头,”觉群不把小鸟交给觉英,也不给觉世和淑芬看,却只顾说话。

“你交给我再说!”觉英不同意,他伸出手去抢。

“我自己拿,是我捉到的!”觉群把身子闪开,不肯把他捉到的小鸟交给他的堂兄。

“你究竟给不给?”觉英生起气来大声问道。

“我不给!不给!”觉群倔强地答道。他看见觉英又动手来抢,便拔步往石阶上跑。

“看你跑得了跑不了!”觉英狞笑道。他将身一纵,放开大步跑去追赶觉群。觉世在后面大声说:“五哥,快跑!”觉人和觉先两个却躲在一株玉兰树下不敢响。

觉群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他跑到草地上就被觉英追到了。觉英用力一扑,把觉群摔倒在地上。他的身子压在觉群的身上,他用两只手去扳开觉群的手,把小鸟抢到自己的手里。觉群在草地上张开大嘴放声痛哭。觉英却拿着小鸟跑上圆拱桥扬扬得意地走了。

觉群从草地上爬起来,一面揩眼睛,一面带着哭声骂道:“我X你妈!我X你先人!”

“五弟!你骂哪个?”坐在瓷凳上看完这场争夺的淑华忍不住大声喝道。

“他做什么抢我的东西?他龟儿子!”觉群大声辩道。

“他抢你的东西,你去告他就是了。他的先人也是你的先人,他的妈也是你的长辈。真没出息,给人抢去了东西,还好意思哭!”淑华教训道。

觉世和觉人便走到觉群的身边,讨好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五哥,你不要哭。我们去告他。”觉先也跑过来了。

淑芬也走到觉群面前,噘起嘴说:“五哥,四哥不讲理,抢东西,我们都不理他!”

“我们去告他,等一会儿我看他挨打,我才高兴!”觉群完全不哭了,他叽哩咕噜地骂着。四个男孩挤在一起走上了圆拱桥。淑芬跟在他们的后面。

琴和芸站在草地上望着湖水在讲话,淑贞自然同琴在一起。翠环也立在她们的旁边听她们谈话。她们两三次回过头看觉英和觉群争吵。

“你看,全是这样的子弟,所谓诗礼人家、书香人家还有什么希望?”琴感慨地说。

“怎么我们看见的全是这种样子?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办法?”芸疑惑地说。

“但是他们不相信,他们定要走那条死路,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琴略带气愤地说。

“死路?我倒有点不明白,”芸惊疑地说。“说不定只有我们几家是这样也未可知。”

“几家?你将来就会看见的,”琴坚持自己的意见说。“自然也有些例外,可是并不多。随便举出几个例子,冯乐山、陈克家,下而至于郑国光的父亲,这班人都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当代大儒’,‘当世奇才’。这班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除了害人而外这班人还能够做什么?”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把他的亲生儿女一个一个送到死路上去。想起姐姐的事情,我心里真难受。现在又轮着枚弟,”芸苦痛地、疑惑地说。她忽然掉过脸求助似地望着琴,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琴姐,你读书多,见识广,你知道多。你告诉我,旧书本、旧礼教是不是害人的东西?就像新人物那样说的。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伯伯一定要断送姐姐的性命才甘心。”

琴感动地轻轻捏着芸的手,她悲愤地说:“我也不大明白。大概是旧礼教使人变得毫无心肝了。你没有读过一篇叫做《吃人的礼教》的文章?你高兴,我可以给你送几本书去。看看那些书,也可以知道我们生在世上是为了什么,总比糊里糊涂做人好些。那些书有时好像在替我们自己说一样话,你想多痛快。”

“从前二表姐也劝我看新书,我只怕我看不懂,没有敢看,只在她那儿借过几本外国小说,虽然不能全懂,倒觉得很有意思。外国女子比我们幸福多了。我常常听见大伯伯骂外国人不懂礼教。不过从那些小说看来,外国人过得比我们幸福,”芸老实地说。

“在外国,女子也是一个人。在我们中国,女子便只是一个玩物,”琴气愤地接口说。芸的话使她感到一点满意。她觉得芸和她渐渐地接近了。

觉民坐在淑华旁边一个瓷凳上,他安静地看着觉英和觉群争夺那只小鸟。他看见他的两个堂兄弟倒在草地上,又看见觉英站起来跑开了,还听见觉群的哭骂声,他仍旧安坐不动。他的眼光不时射到立在湖滨的琴和芸两人的身上。他看见她们亲密地在谈话,他很满意,并不想打岔她们。后来觉群弟兄走上了圆拱桥,他听见淑华在旁边抱怨他说:“二哥,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你也不来管一下,你要做佛爷了。”他把淑华看了一眼,见她满面怒容,便答道:

“三妹,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你以为他们在这种环境里头还有希望吗?我有工夫倒不如做点正经事情。”

“看你这个样子,倒好像很高兴他们不学好,”淑华不服气地说。

觉民停顿一下,然后答道:“不错,这也可以给我们的长辈一个教训:害别人也会害到自己。我一定会看到那班人的结果。”

“你这是什么意思?”淑华诧异地说。她留心看觉民的面容,忽然惊恐地问了一句:“你这样恨他们?”

觉民站起来,走到淑华的面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痛苦地说:“你忘记了我们还在他们的掌握里面?”过了半晌他又解释地说:“我恨的还不是他们,是他们做的事情。”

“不,我不怕他们,”淑华挣扎似地说,她还只听见他的前一句话。

“我们也不应该怕他们,”觉民鼓舞地接下去说;“我们走过去吧,琴姐她们谈得久了。”

淑华顺从地站起来。他们兄妹经过石阶走下草地,听见圆拱桥那面有人在叫:“翠环!”

那是绮霞,她跑得气咻咻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篮子,她一面在桥上走,一面大声向翠环讲话:“翠环,你们都在这儿,把我找死了!”

“你自己没有弄清楚,还要大惊小怪的,”翠环走去迎她,一面含笑地抱怨道。

“你不要埋怨我,连大少爷、枚少爷也白跑了好多路,”绮霞说着走下了桥。在她后面,桥头上现出了两个人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话。一个穿着灰爱国布袍子,那是觉新;一个穿着蓝湖绉夹衫,再罩上青马褂,那是枚少爷。

“大少爷!枚少爷!”翠环惊喜地叫起来。她的叫声惊动了琴和芸,她们看见觉民和淑华正向着觉新走去,她们也就中止了谈话,到桥头去迎接觉新。

两只船从柳树下划出去,像一把利剪剪开了水中的天幕。桨打下去,水面立刻现出波纹,水在流动,同时发出单调的、低微的笑声。桨不住地在水面划纹路,笑声一个一个地浮起来,又接连地落下去碎了。岸边树上送出清脆的鸟声,几种不同的鸟竞赛似地唱着它们的最美丽的歌曲。两只翠鸟忽地从柳树间飞出,掠过水面往另一个树丛中去了。它们的美丽的羽毛带走了众人的眼光。

船篷遮住了头上的阳光,但是并没有遮住众人的视线。温暖的春风吹散了他们心上的暗影。眼前是光明,是自由的空气,是充满丰富生命的草木。还有那悦耳的鸟声,水声,风声,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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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外文原版小说 《秋》

作者:巴金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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