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尚垒|当代中外戏剧深度品评(三)林兆华

 

本期推出“当代中外戏剧深度品评”专题,让我们共同领略中外三位戏剧大师及其作品的魅力!...



当下的禅意
——《哈姆雷特1990》印象记
文/尚垒


《哈姆雷特》位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首,其悲剧性是耐人寻味、幽深的,不仅仅是哈姆雷特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群体的悲剧;是权贵的悲剧,也是平民的悲剧;是情节的悲剧,也是思想的悲剧;是古代的悲剧,也是当代的悲剧。

时隔数百年,在重构哈姆雷特叙事的《哈姆雷特1990》中,原剧中的角色也被重新解读和梳理。作为观者,自然也就看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来。而这些言外之意可以说是添加,亦可说是发掘,谁让莎剧的文本博大精深、历久弥新呢。
逝者与生者


时人看戏,经常是冲着名角来的,也就不妨从角色说起,虽说这两者显然并不相同,但终归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因为戏这条主线而成就了彼此。

《哈姆雷特1990》中的国王克劳迪欧让我想起了另一位莎剧中的人物——麦克白。在花园的戏中戏一场中,由他走下王座,亲自演绎了一次谋杀图景。这灵魂出壳的一幕重复了两次,加重了此中意味。这带有谐谑性的场面,同时又是血腥的,惊心动魄。它让我想起邓肯死时凄惨的场景。情境、场域虽不同,但权利的诱惑,利欲熏心的迷狂却是相似的。

《哈姆雷特1990》中的克劳迪欧同麦克白一样,不唯是被批判的对象,也是被怜悯的对象。当扮演克劳迪欧的周明灿跪倒在地,大声呼喊“忏悔”之时,《麦克白》中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就渗透到了哈剧之中。这悲悯不仅对着麦克白、对着克劳迪欧,也对着王子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本人并未冲出这樊笼,所以他在试图拯救的同时,同样也是被悲悯的对象。而这正是一个悲剧英雄的悲剧性所在。

在林版中,林兆华始终更注重表现生的意义,也就是当下感的呈现。譬如在老哈姆雷特和国王之间,他更注意后者;在看戏一场中,他把国王的毒害行径复现,不是以回忆的姿态,而是以内心欲望的重现来阐释。

当下感不是万能的、和解的,有时它的锐利会割裂与传统的某层血肉相连,在一片空地上开出新的并蒂莲。当老王拿着一个话筒以简洁明快的近乎滑稽的语调喊出了对王子的殷切召唤,我听出了戏剧的反讽。老王的形象被戏谑的同时,原文中的庄严主题也就被稀释和消解,从而完成了对一个传统主题,也就是复仇的解构。在这个意义上,《哈姆雷特1990》就脱离了王子复仇记的框架,而更偏向于一种个人叙事。这种个人叙事,不仅指向哈姆雷特,也指向奥菲利亚、克劳迪欧、王后、柯瑞修,以及台下的诸位观众。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平等的,在这一命题下是平等的。

正是通过这种当下感的呈现,古典和当下相互交织,古老的戏剧文本被做了一个个人主义时代的个性化的阐释。或者也可以说,是强调了原剧中的某些特质,从而使之更加成为一个当代的文本。
不一样的奥菲利亚
在对奥菲利娅的阐释上,林兆华并不刻求还原一个正宗的本原的戏剧人物。表演是相对自由的。所以我们有幸看到了一些高圆圆身上特有的东西,她本人的呈现。在另一个意义上,这或许也是奥菲利亚在当代实现的最好的方式。还原到一个人,一个真实的人的处境。抛开外相,直取本真的内在的力量。因为模拟,就可能失去了本真,失去了演员自身独到的东西,而这恰恰是可以和历史、和一段真实相呼应的。

在莎剧的演出史上,奥菲利亚是一大难题。不乏精彩的王子,却少有出彩的奥菲利亚。莎翁对奥菲利亚的描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寥寥数笔,与描画哈姆雷特的汪洋恣肆相比,可谓惜墨如金,却落得个真切无比、感人肺腑。但这是从文学上说的,演员要在舞台上演起来却如镜花水月,羚羊挂角一般,不易下手。

高园园清澈如水,纤柔甜美,如此身形气质不可多得,而导演也因势利导,避重就轻,并未特意渲染奥菲利亚的疯癫与凄凉,而是把更多的笔墨放在了人物天性的显露上。于是高圆圆不施粉黛,只是放纵天性,把奥菲利亚身上的那种纤柔、纯真与美圆润轻巧地传达出来即可。
(左:高圆圆饰奥菲莉娅  右:濮存昕饰哈姆雷特)


而这种美最终失去了,和约瑞克的头骨一样要埋葬于泥土之下。一种自然的个性被摧毁了。人性的脆弱,命运的无常,无需声嘶力竭,便已明白了然。这就构成了一种张力,比起作势地哀叹美之逝去,如此的表现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感。那种内在的质地被表现出来了,点到为止,而又无损于演员的个性的表达,可以说是相当高明的处理方式,有种直指人心的力度和精巧。
一个自我失控的英雄
关于角色置换,看了这次的戏,我倒是有些不同的看法。以前就听过些议论,总归起来,无非是人人都是哈姆雷特,有人赞赏,有人质疑而已。我看倒并非这么简单,里面仍有些有意思的东西。

濮存昕说,“我陶醉于我的哈姆雷特角色,为什么把我的台词分给我的两个对手?作为一个演员,我想过瘾,我想保持一种完整;第二,角色的互换很容易让观众混乱”。仅仅是因为“人人都是哈姆雷特”?我看未必然。林兆华是濮存昕的拥趸,他们两人的关系,令我想起意大利的费里尼和马斯特罗阿尼。这次演出前的宣传中,林也说看点是濮哥的突破,既如此,又为何不让他过瘾呢?

我想,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从表面上看,哈姆雷特这个角色实际上是被削弱了。虽然林兆华本人无意于谈论后现代,但他的做法却恐怕是可以被后现代的解构学说拿来做例子的。

有一个原因,那有可能是林兆华本人也未必意识到的,那就是:排演这部重中之重的《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本人恰恰是他最大的敌人。

作为欧洲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哈姆雷特》,堪称戏剧王冠上的宝石。而作为戏中主角的哈姆雷特,也是一个过于强大的角色。假使不用角色置换和拆解,那么林自己的意图恐怕势必会淹没在哈姆雷特那强势的富于感染力的浪潮之中。

歌德说,“哈姆雷特和他的独白,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我们青年的心扉中徘徊。其中的文句,任何一个青年都能背诵出来。虽然谁也没见过父亲的亡灵,也没有父王的仇要报,但也相信应该像丹麦王子那样深怀感伤”。哈姆雷特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作为莎剧中最复杂的人物,十六世纪人文精神的代表,其威慑力、统率力、影响力都是不言而喻的。

而林兆华向来惯于有一种强烈的表达欲,他不满足于仅仅诠释如是经典,也不满足于屈尊于剧作家之下。他排戏总是怀抱野心,而要与剧作家等量齐观,在文学上下功夫显然是不明智的,所以他不得不对哈姆雷特进行拆解。而某种意义上,对哈姆雷特的拆解,也就是对古典戏剧传统的拆解。从而一箭双雕的藉以实现他的抱负,在不变剧本的前提下排演出现代的、当下的戏剧。

但是他的这种削弱,又不是否定,而是另一种表现。林兆华想表达自己的看法,终归还是要通过哈姆雷特之口。只不过,不是仅仅靠文本的感染力,而是借助了一种当下感的传达,从而实现的。
当下的禅意
禅在当下,在意的是当下的一念。《哈姆雷特1990》中,这种当下的一念比比皆是。实际上,这也是林兆华导演实践的一贯作风。一戏一格也好,不表演的表演也好,大抵都透露着一股禅机。

作为严肃戏剧而言,对当下的关注是戏剧的社会功能的一个诉求。而付诸实践,剧作家有他的方式,导演又另有它径。林兆华自己说过,“我是当代的人,我身处在当代的生活环境当中,我遇到的是当代的事,我看到的也是当代的现象。”他对当下的在意是无疑的。

在《哈姆雷特1990》中,这种当代性并非是直白的说教,或简单的情景置换,而是藉由一系列的内在功夫体现出来的。词还是莎士比亚的词,并未改头换面,但转换过来,却不再,或者不仅在说原来的事。这里面也是有一种独到的东西。事实上,在当代欧洲,对经典的重构屡见不鲜,而在林版的剧中,又不免体现出一种中国的特色来。不同于有些导演改头换面、伤筋动骨的手法,这部戏大体是在不动声色间体现出自己的独树一帜来,也是很有意思的境界。

纵观全剧,表演呈现出一种脱离性,既是、又不是,既在、又不在的状态。这种与戏剧人物之间的脱离性,使得表演者不泥、不执,体现出一种表演的现代质感。然而却又并非绝然的跳出,终究还是在说哈姆雷特的事。于是便颇有些禅宗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味道。

我想如此的表演并不是形式感的堆砌,事实上是堆不起来的。这种演法对演员功力的考量其实更甚。正如露特·贝尔劳评点布莱希特的方法时所说的那般,一般人大多误解了布莱希特,要按布莱希特的方法去演戏,实际是很难的。叫卖的不是幻觉,明白告诉你眼前所见都是假的,但还要能让观众留下来热衷的看戏,这样的戏好不好演,是不言自明了。

看濮存昕演的王子,游走在人物与自我、诠释与表演之间,酣畅淋漓,还是颇为过瘾的。时而大刀阔斧、纵横捭阖,时而反观内省,细雨阴霾。诚如观者所见,二十年后的他在身体、语言各方面握有更大的自由,对于这种自由度的拿捏可说是已臻化境。
而戏的当下感也通过濮存昕的表演,渗透到角色的诠释之中,亦真亦幻,亦古亦今。在这个意义上,饰演哈姆雷特王子的演员是多大年龄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穿透故事与历史的表层,直达内部本质,不再是具象的合于情节、历史的人物。王子成为了一种表征,一个困境中的人,一个张扬的个性遇到障碍的人,一个悖逆时代的先行者、觉悟者,一个自我失控的英雄,从而成为所有人的代言人。作为一种表征,他抛开了具象的外衣,从丹麦复仇者的神话中解脱出来,在一场亦庄亦谐的舞台游戏中,与一个当下的人相遇,从而取得当下的证悟。

或许这个年纪的濮存昕是更合适的,更容易破除对青春的王子形象的“执念”。当然,这样的哈姆雷特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看的。

    一把老式的剃头椅子,几顶破旧的吊扇,朴素、淡雅的装束,一招一式,不离其宗。一种禅思的张力,轻巧的、厚重的,不经意间触动你的神经,蓦地一震,一种活在当下的感觉竟油然而生。

总而言之,《哈姆雷特1990》这出戏是耐品的,是茶,也是酒。吃茶,或饮酒,都是活在当下的一种明证。始于当下,证得当下,求仁而得仁,可谓得之矣。

要说起不足的话,那么感性力量的不足是一个。在空、无和意会上走到极致,另一头就有些轻了。从《哈姆雷特》的原文本来说,不乏大量感性的段落,也不乏令人感动、垂泪的片段,但这些在林兆华版的阐释中就不那么明显了。

再者,就是一些配角的不分明,像赖尔蒂斯、赫拉修这样的角色,在林版中多少显得有些弱。从表演上来讲,和濮存昕、高圆圆的那种机敏灵动相比,有些配角的表演也显得机械化。实际上,在原作中,这几个角色还是相当重要的。如果哈姆雷特的对手弱了,那么他自己的那种特性也就不容易体现出来。所以,濮存昕的表演有时候在舞台上不免有点自说自道,和其他角色之间有脱离感。这样,虽然林兆华追求不表演的表演,但是在这些段落里,表演性实际上却加强了。这也就看出来一个问题,林兆华的戏还是有空间的。从现有的版本来看,有时难免有一些刻意,包括在《建筑大师》里也是这个问题。对于主要角色的烘托是否一定要以牺牲配角的鲜活性为前提?这是值得考虑的。

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戏剧生活”
本期编辑

李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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