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美味 （下）

人生的第三个转角...

我在和葉屋门口逗草莓玩的时候，一个约摸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礼貌地冲我点点头，我也微笑着回应他。进店后，他没有找位子落座，而是直接询问店主在哪。

“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和葉屋的老板阿万先生说道。

“啊，你好，突然来造访实在有些冒昧，请见谅。”男子客气地说。

“没关系，不用太过介意，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到你吗？”阿万先生问。

男子道明来意，想请阿万先生帮忙煮一碗五十年前在店里出售过的清汤荞麦面，因为他的父亲年轻时曾在这里品尝过，味道十分鲜美所以一直未能忘怀。如今他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剩不了多少日子，想在临死前再次品尝一碗。

“真是抱歉，虽然我也非常想要帮助老先生完成心愿，但是我们店里从未出售过荞麦面，而且实不相瞒，我们这家店铺营业至今也不过十六年，应该不是老先生当初光临的那家店铺。”

“难道你们这里不是光显路20号吗？”

“是20号，但的的确确不是你口中的那家店，想必是上一任老板开的餐馆吧。”

“那也不对呀，因为家父告诉我，他曾经光顾的餐馆名字就叫‘和葉屋’。”

“是这样的，上一任老板将店面转让给我的时候，我因为喜欢他原有的名字‘和葉屋’，所以就沿用下来了，不过由于我本人擅长的是料理并不包括荞麦面，因而菜单里没有添加。如今给您带来了困扰，真是有点过意不去啊。”阿万先生解释道。

“啊，不会不会，是我唐突了，该说抱歉的人是我。”男子搓搓手，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但一瞬间，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重新焕发出光芒。

“对了，老板，您这儿有没有前任老板的联系地址，我想去拜访一下？”他问。

“啊……这个嘛，恐怕又要让您失望了，因为那人把店铺交给我后，就带着全家搬离了这里，他只告诉我他们将搬去梨京市，但具体住哪儿却没有明说。不好意思，又让您失望了。”阿万先生面露难色地告诉他。

“不会的，您客气了，今天您已经帮助我很多了，真的十分感谢。”男子的表情有些黯然，但他起身后仍向阿万先生表示感谢，并且留下一个联系电话。他告辞离开，出门的时候再次朝我点点头并礼貌地道别。

男子前脚刚走，阿寺后脚就进来了。

“你来啦。”阿寺招呼我说。

“是啊，看书看闷了就下来找草莓玩会儿。”

此时的草莓仰面躺在地上，前爪欢快地抓取着我的手指，稍一够到就立马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舔舐。

“这样不是挺好？别老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书，也要时不时地出来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而且，多跟人交流交流，你会发觉到许多书本中没有的乐趣哟！”阿寺冲我眨眨眼。

阿万先生从餐馆内走了出来，他好像因为没有帮上那位先生的忙而心生愧疚，不由自主地跟随出来，目送着男子离开。

“哎——”他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看到他这样，阿寺不觉产生疑惑。

于是，阿万先生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

“这样啊……”阿寺听后陷入了沉思，“或许，我能够帮助到他。”

“欸？”我和阿万先生几乎同时叫了出来。

“其实没什么啦，我说这话因为我就是梨京人啊，我从小到大生活在那里，所以在那里多少也有一些人脉，认识的人中也有一两个是在警察署工作的，还有一个老同学是开侦探事务所的，我想如果找他们帮忙，应该会有一些线索。”看到我们讶异的表情，阿寺有些哭笑不得。

“是哦，原来阿寺是梨京人，我以前都不知道呢。”阿万先生说。“既然如此，那就拜托你帮忙问问了，因为那人也是个孝顺的儿子，而且老人家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没过几日，阿寺果然从他的朋友处获得了有用的消息，于是阿万先生激动地给对方打去电话，并约定好见面的时间。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又过了一个星期，当我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的时候，那个男子又再次来到了店里，这次，他却是来找我的。

“小姐，希望你能帮我个忙。”男子不无诚恳地说道。

“我？”大家都吃惊地凑过来。

“嗯，是啊，因为我最近才知道，原来让家父念念不忘的，不仅是荞麦面的味道，还有烹饪荞麦面的人！”

男子急急地向我们和盘托出他所知道的最新情况。

男子的父亲姓梅，自然，他也是姓梅的。梅老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木匠，有次他路过和葉屋，因为刚巧是中午，又饥肠辘辘的，便不假思索地走进去用餐，不想里面的食物价格昂贵，每一样都能轻易花去他一周的工钱。正当他窘迫得不知该去该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她似乎看出了梅先生的处境，一上来就友好地向梅先生推荐清汤荞麦面，说是当天的特价午餐，只需十枚硬币。那个年代，梅先生一周的工钱是一百枚硬币，所以这碗清汤荞麦面，他负担得起。荞麦面被端了上来，梅先生立即起筷品尝，结果竟然惊艳无比！没想到一碗什么浇头都没有的光面，竟然能带来极为鲜美的味道。汤底纯净清透，面条爽滑劲道，一边咀嚼面条一边喝上一口汤头，鲜味便充分包裹起面条来，一口下肚，嘴里还能回味出甘甜，且久久不散。不出一会儿工夫，梅先生就将整碗面吃得一干二净。之后，只要是路过和葉屋，梅先生都会进去点上一碗荞麦面当做午餐。一来二去，他与那位年轻的姑娘逐渐熟悉起来，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做阿清，是和葉屋老板家的千金小姐。阿清善良甜美，总会亲手为梅先生烹饪面条。不久，他们相爱了。梅先生也从阿清的口中得知，和葉屋的餐单上其实没有清汤荞麦面，每次都是阿清特意为他制作的。梅先生感动不已。不过，穷小子与餐馆千金的爱情没有得到祝福，阿清的父母极力反对，并将阿清锁在房里。一天夜里，阿清趁父母睡着后，让自己最信任的女仆把一张纸条交给梅先生，上面约定了私奔的日期。到了约定的日子，梅先生早早来到渡口，可是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看见阿清的身影。可是梅先生不肯放弃，他一直坐在渡口耐心地等待。快天亮的时候，阿清的女仆赶了过来，她泪眼婆娑地告诉梅先生，小姐出逃的时候被主人逮个正着，主人盛怒非常，不仅对小姐破口大骂，还命人取来鞭子把小姐狠狠地打了一顿，并宣布从今天起给小姐断水断粮，直到她醒悟为止。梅先生听后心急如焚，请求女仆带他去见阿清小姐，无论如何，苦难不能让阿清一人承受，他要与阿清共同承担。女仆用力拖住他，让他千万别再给小姐雪上加霜了，小姐已经够苦的了，而且主人十分决绝。梅先生颓丧地回了家，把自己锁在房内三天三夜。第三天的晚上，他终于想明白了，只要阿清不再受到伤害，只要阿清能够幸福，那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于是，他连夜写了一封绝情信，并于第二天托女仆交给阿清。之后一段时间，梅先生完全失去了阿清的消息，有时路过和葉屋，也看不见阿清的身影。又过了一个月，有消息在镇上传播开来，和葉屋的千金要出嫁了，对象是镇上首富的二公子。自此，两人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唉——”听完这段悲伤的故事，我们所有人都惋惜地叹了口气。

“但是这与找阿吉又有什么关系呢？”过了一会儿，阿寺忍不住问道。

“因为这次去了梨京市我们才知道，阿清小姐由于太过想念家父，在结婚后不久就郁郁而终了，所以，清汤荞麦面是有了，但煮清汤荞麦面的人却没了。我知道，父亲其实更想见到的，是做清汤荞麦面的那个人啊。”

“唉——”又是一阵叹息，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一方面是为阿清小姐对爱情的执着而动容，另一方面又是为了两位当事人有缘无分的爱情而心痛。

“后来，我从父亲收藏的老照片里看到了阿清小姐的模样，真是个娴静温婉的美丽女子，另外，让我震惊的是，她的样貌竟然与阿吉小姐极其相似！”

“噢，明白了，所以你想找阿吉假扮阿清小姐去见您的父亲。”

“正是这个意思！”小梅先生激动地说。

“可是阿吉怎么看都还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而阿清小姐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有七八十岁了，就算两人长得再怎么相似，梅老先生应该也会一眼看破啊。”阿万先生提醒说。

“这您不用担心。不瞒大家，家父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思维早就已经糊涂不堪了，有时候连我们小辈也全然认不清楚，而且因为病症，视力在近一两年已经下降了不少，与原来想比，只剩下百分之二十的能力。他现在什么都记不清晰，唯独只对阿清小姐以及她做的清汤荞麦面念念不忘。”

“原来如此，那的确可以一试。阿吉，你怎么说，你愿意过去帮他们一把吗？”阿万先生转头问我。

“嗯，我愿意，而且我真心希望可以完成梅老先生的愿望。”我含着眼泪点头说道。梅老先生与阿清小姐的爱情故事，真的让我十分感动。

“太好了，真是太感谢你了，阿吉小姐，你真是帮了我们家大忙了！”小梅先生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左手。

梅老先生吸了一口面。

瞬间，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几秒后，他调整坐姿，大口大口地吸起面条，并时不时地喝上几口汤汁。很快，一大碗清汤荞麦面就见底了。

吃完后他放下碗筷，小梅先生伸手想取走，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就是这个味道。“过了半晌他开口道。”谢谢你，小姑娘。“

“欸？“对于老先生的反应，大家都很吃惊。

“爸，你怎么知道……“小梅先生诧异地问。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把她当成阿清小姐？“老先生笑了起来。”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脑子稀里糊涂的，今天却不知为何，清晰无比。“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不仅是脑子，今天连眼睛也好像明亮了不少，这位姑娘，真的很像我的阿清小姐啊。不过，如今她在这里善良地为我扮演着阿清小姐，是不是意味着，阿清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爸——“小梅先生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随即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

“是啊，梅老先生，我们也不想瞒你，阿清小姐的确已经去世了……“阿寺突然开口说道。

“阿寺！“对于阿寺突如其来的直白，阿万先生显得特别担心，生怕他说出真相后会刺激到梅老先生，从而身体受到伤害。

可是，阿寺并没有想要闭嘴的意思，他继续说道：“半个月前，阿清小姐在睡梦中去世了。“

听到他的解释，大家原本悬着的心又安放下来，不过，谁也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所有人都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一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唉。“老先生低低地叹了口气。”不过能得知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经历什么痛楚，我也就知足了。“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

我的胸口感觉有些压抑，酸楚的滋味从心里不断涌出，眼泪已经模糊了双眼。但是这种情况下不能哭泣，我强忍着将泪水憋了回去，头慢慢地低下来。

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又悠悠地说起话来：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我都没办法忘记阿清小姐。可能这话会伤害到我已经故去的夫人，不过，我想夫人应该会原谅我吧。阿清小姐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也煮得一手好菜，她煮菜的样子，至今我都历历在目。年轻的时候，其实我很自卑，因为家境不好，我很小就已经出来打工了，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位木匠师傅的赏识，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十分感恩于他，但即便如此，我仍旧觉得未来黑暗渺茫，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因为手艺精湛如师父，也只能两袖清风，每日粗茶淡饭，收入非常有限。幸运的是，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我遇见了阿清。她是我人生中的一盏明灯，是她告诉我，人不会因钱而产生贵贱，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是她让我知道，木匠的工作虽然普通，但是只要做精做好，一样都可以成为艺术品，并且无人可以替代；是她不断提醒我，生活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要不断努力去追寻，就一定会变得愈发美好。阿清的话我一直记着，也因为她，让我的人生发生了改变。带着她送给我的这些话语，我开始不断美化和创新自己的工艺，使每一件经我手的物件都焕发出美丽的光芒。十年磨一剑，终于，我的作品得到了公众的认可和赏识，铺天盖地的订单向我飞来，我开始独立经营一家企业，并接二连三地在各地开设分店。现在，我也算得上是一个有钱人了，虽然始终没法与阿清相守，但至少，我没有辜负她对我的一片苦心。人活在世上，能遇到一个为你照亮前程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而且，她又那么真心待你……“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它们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打落在脚下的席子上。我有些慌乱地撩起衣袖擦拭双眼，一抬头看见阿寺正望着我，他的眼里也满含了泪水。

和葉屋入秋后一下子热闹起来，许多人都过来品尝店里的新品“清汤荞麦面”，原和葉屋的老板后人表示已经不做餐饮很多年，又十分感动于阿清小姐和梅老先生的爱情故事，所以希望阿万先生可以制作他们家的“清汤荞麦面”，将这份珍贵的美好继续传递下去。

草莓最近也在丰富的美食喂养下茁壮成长，整个身体圆润不少，远远看去，分明就是一颗毛茸茸的球儿。

阿寺不知从什么地方买来了一辆自行车，只要一有空就载着我出去兜风，我也逐渐开始接触人群，在游泳馆结识到了两三个新的朋友，偶尔也会一起出去郊游野餐。

爸爸近期在工作上好像也是收获颇丰，他高兴地打来电话，说他最新研发的一项技术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已经投入生产了。很久没有听见爸爸爽朗的笑声了，知道他如今过得安好，我也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不过姑姑最近却有些不同，她总是早出晚归，问她是不是很忙，她也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然后一个人静静地跑去窗边发呆。

“我姑姑最近奇奇怪怪的，每天都不见踪影，见到了，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们说，她是怎么了？”晚上在和葉屋，我一边喝着新鲜的橙汁一边询问一起聊天的阿万先生和阿寺。

“她会不会是接了一笔大订单，所以变得忙碌了？”阿寺问。

“我看不像，这几个星期她都几乎没有创作新的作品，在家的时候大多只是喝喝茶、发发呆而已。”我摇摇头。

“难道她生病了？”阿万先生提醒道。

“应该不是，我看她气色红润，身体健康而又轻盈，头发也变得比以前光泽了。”

“那还真是奇怪啊。”

“是啊，”我说，“最奇怪的是，我姑姑向来不怎么看书的，但她前两天却突然心血来潮地问我有没有诗集可以借她。”

“你借了？”

“借啦，后来她看得上瘾，又跑来跟我要了两本。”

“啧啧啧，难不成你姑姑是撞邪了不成？”

“别瞎说。”

聊到一半，隔壁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可能是姑姑回来了。

我打算过去看看，没想到那两个家伙因为刚才的话题一下对姑姑产生了兴趣，也跟着我来到了门口，结果——

我们三人居然看到姑姑正在家门口与一个男人接吻！

    关注 私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