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冰点】工读少年改造记

 

“把衣服脱了,滚到河里游一圈。”...





“把衣服脱了,滚到河里游一圈。”

在将李木打得遍体鳞伤后,赵明辉如此命令道。

这一次欺凌事件触及到了学校的底线,他被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转学,要么记大过。几番波折后,母亲还是联系了工读学校,将他送了过去。

这一年,赵明辉12岁。

由沸腾到寂静
赵明辉就读的学校,是成都市第五十二中。这儿住着一批沉迷于网络、早恋、暴力勒索或曾违反法律的青少年。四方围墙将学生们与外界隔离,一切都像军校般严格:学生们不被允许携带电子产品,但只能看中央1台的新闻联播和成都地方台;老师24小时与学生同吃、同住、同生活;每个人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也被严格地限制,没有老师的许可而擅自行动,就会遭到批评。教室、学生寝室以及盥洗间,是少有的能够自由来往的区域。



图为赵明辉就读的成都第五十二中学。从图上看来,这所学校与普通的初中并无任何差别。

在适应期的第一个月,尽管赵明辉能够正常地按照规定来生活,却还不能完全适应学校的苦闷,任何一件事都能触动他敏感的神经。曾经,他远远地观察学校的围墙:拆掉了狰狞的铁丝网后,围墙只有3米的高度,体格好的人稍微动点脑筋,就能轻易翻出去。然而一旦逃跑被发现,就有可能遭到重罚。考虑到逃跑被发现的后果,他选择了忍耐,想达到班主任口中的“奖假”标准,光明正大地在周五的下午离开学校。

何为“奖假”?这是他的班主任根据日常生活的安排所制定的评分标准。“但我知道,如果能达到老师要求的标准,我可能也就不会进这所学校。”长达一年的时间内,班级里没有人达到了获得“奖假”的标准。

坚持了一段时间的规律作息后,赵明辉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准备等待3个月后的寒假。假期正是学生逃跑的高危期,如果下定决心,只需半夜悄悄起床,爬出窗户就可成功。放假的第一天,他便趁父亲不在家,逃到了阔别三个月的电子游戏厅。他甚至遇见了久未谋面的“好兄弟”,他们手中熟悉的烟草味刺激了被迫戒烟三个月的赵明辉。三个月以来的第一根烟,让他的神智开始恍惚,脑子悄悄闪现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不告而别,偷偷离开?

事后回想,赵明辉坦诚道,从第一天踏入工读学校开始,他便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学校的警告让他隐约明白,自己已然成为了同龄人眼里的异类。而假期与父亲重逢时的一场谈话,则让他得知了家里艰难的处境:由于父亲停薪留职和大量债务,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一方面是家庭的际遇,一方面是自己的挣扎,想要回归正常生活的渴望愈演愈烈。

当指针爬过钟面,指向下午5点时,赵明辉作出了选择:他告别了昔日的朋友,踏上了回家的路。

生存法则
迷糊中,周红听到细细簌簌的吵闹声,他提高了嗓门喊着:“安静!”,寝室便又重回一片静谧。除了周红,这间寝室还住着他的八个学生,一个星期中的六天,他都是伴着这群孩子入睡的。

周红是湖南邵阳工读学校的一名教师,工作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应对学生不同形式的反抗。刚刚入校的学生,往往受不了严格的作息与体能训练,他们或是躲进洗手间不愿出来,或是等到夜深人静,企图翻出外墙逃跑。更有甚者,会在父母前来探望的当日冲撞父母的车,或是用撞墙等方式虐待自己。而这些举动,只是希望让父母改变心意。



邵阳市工读学校的篮球场上,学生们正在进行列操训练。除了体能训练,学生的日程安排也以军事化管理为标准。

除去心理课程,学校还会采取另一项制度来让学生们反省深思,那便是举报。在周红看来,互相举报可以让老师及时把握学生的情况,对他们予以引导。虽然这会诱发学生间的矛盾,但这些孩子深思后也会懂事。更何况,有着老师的监管,这些学生即便有矛盾也不敢滋事。

赵明辉的学校也有类似制度,但他对此深恶痛绝。长期相互举报造成的矛盾,让赵明辉和郑开因为一次轻微的口角而大打出手。他被罚做800个下蹲,郑开则被罚做700个。夜里熄灯后,他听见郑开压低声音的痛哭,竟一时不敢动弹。这是他进校以来第一次遭受体罚,幸运的是,他和郑开却因此冰释前嫌,成为关系不错的伙伴。

尽管收获了友谊,赵明辉仍认为同学之间的关系,因为互相检举而变得暗潮涌动。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出卖,“我们每个人都在暗算别人,这会让我们越来越崇拜暴力和权力。”

身为赵明辉的同龄人,魏峰对于互相检举却有些赞同。他认为若是违反了校规,那么错了便是错了,也怨不得受到批评。而对于相对温和的心理层面的互动,他则显得兴趣缺缺:“我觉得这没什么用,该闹的还是闹”。

每天,他都要接受严格的体能训练。但即便很累,他仍旧很喜欢工读学校。“我真的很需要被管束的感觉。”魏峰道。

如果不违反校规,魏峰能够在周末回家。但为了这种感觉,魏峰更宁愿待在学校,在感到空虚的时候和老师们聊聊天。即使他所谓的“聊天”,常常是以大吼大叫的形式进行的。
从黎明到黄昏
“您迷上赌博毁了一个家庭,我因为网络差点毁了自己的前程,您已经改正过来了,现在该我了。”刘灵在给父亲的信中这么写道,“我的生日快到了,希望您到时候来看看我,顺便带个大蛋糕,最好是巧克力味的。”在这句话末尾,附着一个刘灵自己画的笑脸符号。

这是邵阳工读学校每个月便会开展一次的“与家长通信”。在周红看来,学生负面问题多数与家庭有关,和家长好好沟通,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挽救这些孩子。然而有些时候,学生们寄回家的信却没有回音,家长也久不来学校探望,面对失落至痛哭的学生,周红感到很是痛心。



2013年正式施行的新刑诉法中,已经明确出现了“实行‘教育、感化、挽救’方针和‘教育为主,惩罚为辅’原则”这一法律条文。

“只要家长给予适度的关怀,或许就能拯救一个孩子。”魏艳丽与周红有着相同的看法。她是一名律师,常年进行青少年的法律援助工作,见过太多因教育缺失而误入歧途的少年。赵明辉的叛逆便是源于家庭的破裂。十一岁时,他第一次离家出走,自认为找到了与长辈抗衡的方式,他开始日夜混迹游戏厅,寻找所谓的“能自主掌控的生活”,而不至于事事都只能像面对父母离异似的,听天由命般无力。

家庭教育的缺失,使得学校要分饰两角。然而这种做法非但无法填补缺口,反而加重了教师的负担。工作时间长、工资福利低,正是工读教师目前普遍的境遇。因为长时间待在学校,不能在家照顾家事,周红的家庭对这份工作已经数次表达了不满。

更让周红忧心忡忡的,是学校的处境,也在变得越来越尴尬。

2006年,教育部门对工读教育进行了改革。从此,只有在家长、学生本人、学校三方同意的情况下,才能将学生送入工读学校。但一些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只是犯了小错,就被送进工读学校,“简直是在坐牢”。为了避免孩子因为曾经的工读经历,在回归社会时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很多家长不愿送孩子进入工读学校。

为让家长放下芥蒂,工读学校可以悬挂两块校牌,对内是工读学校,对外是普通中学的校名。但这并没有挽救生源缺乏的困局。北京市门头沟工读学校已经不复存在,成为了一所培训学校。相比之下,邵阳学校虽还未面临生源荒的窘境,但自愿将学生送来的家长越来越少,也是周红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回归
多年前的冬天,赵明辉在分别三个月后与父亲再一次相见。在那场提及家庭拮据的经济状况的谈话中,父亲未尝没有让赵明辉放弃学业,外出打工的意味。但最终他还是得以继续读书,父亲则独自背负起家庭的生计,背井离乡。那是12年来父亲第一次与他谈起对自己的期许,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我不是天生就是小混混,也不是天生就喜欢睡在天桥底下,四处流浪。”

而不会有人比周红更明白,自己带着的学生们,每天都在期盼闩着的铁门打开,开始新的生活。

对一些毕业的孩子,周红也依旧会关注他们的近况。他们多数继续读书,一部分人参军,还有一些做起生意。他们对周红讲述自己的变化,有时也会回学校跟周红一起回忆校园往事。回忆他们刚入校时的痛苦和颓丧,再对比如今的新生活,周红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都很值得。

“希望父母能够肯定孩子们的改变。抓着过去不放,对他们也是一种伤害。他们尽管叛逆,内心却还是善良的。”

就像是刘灵寄给父亲的信件,信末忐忑的提问包含着对未来的期许。

“我向您保证,回去以后我一定像从前一样好好读书。我也想和您好好谈谈心,做好朋友。所以,让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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