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赖狗

 

人人都说赖狗不仅是哑巴,脑子也是傻的,我却不觉得。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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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赖狗是怎么成了哑巴的,众说纷纭。

大院里纷纷传言,赖狗一生下来脑子就不好使,连带不会说话,就一路这么哑下去了。

在大人们嘴里,赖狗成了吓唬小孩子的法宝,不好好吃饭、不早点睡觉、不认真写作业,都会变成赖狗那样的哑巴。

我不知道赖狗究竟多少岁,从我记事起,赖狗就住在这个大院里。大院里的领导霍爷爷是赖狗的干爹,人们都说老霍是个大善人,听说他二十多岁时调到了县城里,是老家那个山疙瘩里第一个在城里单位上班的人。

回老家过年的时候,霍大善人在家门口捡到了一个哑了的孩子,心生怜悯就将他带回家,一直抚养至今。

赖狗生得微胖,一张圆脸经常挂着憨笑。他虽不会说话,但嗓子里总能发出“鹅鹅”的声音,努力地想表达着什么。他的“鹅”音有着高低不同的音调,抑扬顿挫十足,但没有人能听懂他这独特的语言。

赖狗在大院里干着些杂活糊口,挣着一份看门的工资。

院子里都是搞文化工作的人,脏活累活干不来,恰好有个赖狗来补这个缺。谁家的马桶堵啦,电线短路啦,抬个重东西啦,朝着院子里喊一声“赖狗”,赖狗便风尘仆仆地笑着来了,“鹅鹅”喊着,似乎受到了器重,十分光荣。

春天的时候,大院里的两棵槐树开满了白嫩的槐花。槐花煮饭的香气,只有这个时令能在家家户户的厨房闻到。

当然了,这打槐花的重任自然又落到满头大汗的赖狗身上。他纵使脑子不灵光,但那么些年来也摸到了讨人欢心的门道,每当槐花香气弥散在大院里的时候,小孩子们就会集体站成一排,朝着老霍家的几个屋子喊叫:“赖狗!赖狗!”

赖狗便出门冲着孩童们做个鬼脸,从家中搬出梯子,笨拙地朝树上爬去,摇晃着枝丫,将槐花抖落下来。

每逢此时,我都不愿上前哄抢,妈会怂恿我:“小团子,你也去给咱们捡点槐花去。”

我不愿,妈白我一眼,“那你可就没得槐花拌饭吃咯。”

我和赖狗不浅的交情就由此而来。赖狗知道我是个脸皮薄又不大合群的小孩,每当他从树上艰难地扭着肥胖的身子爬下来,便会装一饭盒槐花给我送来。

他伸手指指槐花树,又朝着我傻笑,急切地说着“鹅鹅鹅”,我听不懂,但知道是他一片好意,就欣然收下。

赖狗会挠着头笑,甚至想抬手摸摸我的头,被我伸手打掉,冲着他“略略略”吐几下舌头,他便知趣地跑掉了。

人人都说赖狗不仅是哑巴,脑子也是傻的。这约莫是以貌取人看出来的,赖狗长得虽然憨,我却不觉得他是傻子。

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大院里有位田太太办着一个儿童绘画班,因着住一个大院的情分,给我们这些孩子的价格稍微打了个折。我妈觉得绘画班着实便宜,便也跟风给我买了个画板,每天放学后跟着大家去田家学画画。

我不喜与同龄人打闹交流,便总是背着个比我高一头的画板独来独往。

赖狗许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一日我放了课在院子里发呆时,他冲我走过来,指着我的画板一阵子呢喃。

“你想画画?”我乐不可支,天知道田太太教的画是多么低龄,我看她就是来骗钱的。

我打开我的画板,给赖狗展示这一个课时画的简笔画,两棵小草,一个太阳等等。赖狗的面色明显很是失望,我朝他一笑,对一个不会泄密的人倾诉秘密,将我的心里话一股脑说给他听。

我说:“这个老师教得好差劲啊,这些画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会画了。”

我又说:“赖狗,我给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

我大手一挥,我的秘密跃然纸上。我从小就宅,不愿意和大院小孩一块玩儿,加上父母工作忙的时候总是将我锁在家里,我无处可去,也只好从爸爸的书架上拿出各种古今中外的绘画集,偷偷摸摸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约莫我画得还不错,赖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静静地看着我画完画,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我的画笔。

他也会画画!我惊讶地看着赖狗抵着我的画板,右手捏着铅笔在水彩纸上沙沙作画。

他的笔触极为工整,作画的样子比田太太看起来都专业,让我大吃一惊。

我不得不承认,赖狗在绘画上比我有天分,他竟无师自通学会了画素描画,并且画得惟妙惟肖,尽管他暂时只会画一些简单的正方体……

赖狗极其聪明,他看得出我并不反感放课后同他一起切磋画技,便每天都在那个角落里等我,然后同我一起画画。

第二日他便上缴了他的珍宝,那是一本被翻得破旧的素描入门教材,看样子是他帮别人卖废纸时不小心淘到的珍宝。

我在家中曾拐弯抹角地问过爸妈,霍爷爷那么有钱有势的,为啥赖狗却总穿得那么陈旧,看起来很穷呢?

我心说,他竟穷到没有画笔画板,也没有书。赖狗好歹算是半个门卫,还在收发室送信,他的工资呢?

妈笑了,将两块肉夹到我的饭碗里,开始有板有眼地教育我:“你要好好珍惜你的生活,你看你如果托生成赖狗那种命,挣点工资都给老霍交上去了,二十好几了也没法子娶上媳妇儿。”

我诧异,“大家不是都说霍爷爷是大善人吗?”

妈还想说什么,被爸打断了,他揉揉我的头,“别人的事少管,吃饭。”

我心中隐隐约约知晓了些什么,只觉得赖狗有些可怜,心中便将他当做隐秘的盟友。

后来我帮赖狗搞到一本人物绘画教程,赖狗看我的目光简直变成了一种崇拜,这使我觉得无上光荣。

那天我在田太太家中上课,趁她出去上厕所的时候“不小心”将一杯水洒落在那本人物绘画教程上。她回来以后,书都泡皱了,但是她并没有发现,只是盯着电脑和别人聊天。

键盘声和铅笔沙沙声一齐响起来,我忐忑不安地放了课,然后如释重负走出了大门。

果然,好几天后,赖狗得到了我送他的战利品。那本书泡得有些发皱,被田太太当做废纸打发给了赖狗,赖狗一下子看出是我的功劳,在等到我的时候将书认认真真双手捧上来。

我将它在我家冰箱里藏了两天后,将它郑重交给了赖狗,纸在冰箱里被冻得硬邦邦的,瞧着像本新书。

“我们来比赛,看谁先能画出来!”我和赖狗立下了约定。

人像素描并不容易画,所以这个漫长的比赛变成了每周末隐秘的切磋。我和赖狗将两本素描书翻得破旧泛黄,画过了各种立方体石膏像、苹果、更复杂的石膏,最后到人像。

但是我画得不如赖狗,我输了。他先我一步画出了人像素描,画得极好,鬓角勾勒出风尘仆仆,眼角有岁月留下的细纹。

那是一幅女性人像素描画,且上了些年纪,眼神中竟有说不出的悲伤。

我隐约觉得,这幅画目前是赖狗绘画生涯的巅峰,比书上印的素描画更好。我请赖狗给它取一个名字,他这次却反常地没有“鹅鹅”发声,只是低下头去沉着面色,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母亲。

赖狗执意要把画交给我保管,他将这张画层层叠叠藏在我的画板里面,伸手指指老霍的房子,面带忧虑地摇头。

我明白了,他甚为珍视这幅画作,他不敢让老霍知道自己在悄悄学画画——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霍大善人会反对赖狗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他都二十好几岁了啊。

我心事重重地背着画板回家了,等待我的却是一阵狂风暴雨。桌上没有饭菜,有的只是妈的一顿叹息,她伸手拎过我的画板,将我按在沙发上问我:“你还想学画画吗?”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心中微微紧张,难道妈发现了我和赖狗的切磋,并因此生气了?

“田老师说你不是学画画的材料。”妈说得伤心极了,叹气道,“唉,你也是不争气,人家别的孩子都学得好好的,就只有你入不了老师的眼。你爸妈都是搞摄影的,你偏偏没有美术的天分……”

什么?我脑中开始有血狂涌着,我错愕地望向窗外,她凭什么说出这种话来?

她教我们画幼稚的简笔画,整天上课打发时间,我看她也并没有几分真才实学,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气得发狂,站起来颤抖着声音和妈理论,但是妈却不信。一时气急败坏,鬼使神差地,我想到了赖狗那幅画。

我将画板中的画抽出来递给妈,赌气道:“你看!我会画素描,这都是我自学的,但是那个田八婆教的都是骗人的简笔画,她就是在骗钱!”

妈此时才第一次知道了我自己悄悄有一番小小事业,一时间讶异地瞧赖狗的那幅《母亲》,举着那幅画坐在沙发上呆呆瞧了许久后,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带着酒气,我爸风尘仆仆地赶回家,因为他听妈说,家里出了个搞美术的小天才。

爸愣住,扶了扶眼镜,端详许久才认真评价道:“嗯……画虽不够细致,但这个年纪自学能画,相当了不起。你看这线条,这笔触,还有人物神态,我真不相信我们小团子能体悟出来这样的人物面部表情,你参考的是哪个婆婆呀?

“姥姥?也不像。你奶奶?更不像……”爸陷入了沉思。

我短暂地在爸妈面前长了个脸,这才嘻嘻一笑将我自己的素描画抽出来,虽然没有赖狗这幅画得好,但绝对可以证明我还属于一块“学画画的料”。

这幅《母亲》出自赖狗,我当然不会将它据为己有,我向爸妈解释一番,但悉心求他们,千万不要告诉赖狗的家人,这是赖狗的秘密。

爸和妈面面相觑,妈捏住我的胳膊询问半天我怎么会和赖狗一起画画,我被问得烦,一股脑道出了这一切前因后果。

那个年纪的我尚且天真地以为我是见义勇为,以为我同意带着赖狗一起画画是一种行侠仗义,但爸和妈忧心忡忡地劝我不要和赖狗来往。

在我反复反驳之后,他们毫无商量余地,带着那幅画牵着我就要去往老霍的家里。

我不愿意去,在门口嚎啕大哭。邻居们探出头来看,爸觉得丢人,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很疼很疼,我嚎得更厉害。但爸没有犹豫,伸手将小小的我扯着往前走。

我一路大声哭着来到了赖狗家,我觉得我的侠义全部破灭了。

我心中后悔起来,都是因为我急于证明自己的那一点不值一提的才能,才将赖狗如此信任我托付给我的秘密泄露了出去。我脑子里想了无数次,既然我保不了赖狗,那我一定要保住那幅画!

谁敢动那幅画,谁敢毁灭赖狗这幅作品,我就跟谁拼命!

不过我脑子里设想的几场大戏都没有上演。我爸妈恭敬地朝老霍说明了来意,并要拿出那幅画来,老霍却摆摆手说不用给他看。

爸把画卷在手里,老霍手中握着个旱烟烟斗,坐在躺椅上吐了口白气儿。赖狗紧张兮兮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尚在红着眼睛哭泣的我,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

“赖狗儿。”老霍喊了一声,斜着眼皮瞟他一眼。

赖狗递过脑袋来,老霍的脸色瞬间便变得铁青,他伸手用烟斗狠狠敲了敲赖狗的脑门儿,“又给老子惹事儿?”

我哭着辩驳:“不是惹事!”

老霍根本不理我,斑白的头发丝儿在灯管下显得银光闪闪,他只是自顾自一下又一下敲赖狗的头,“让你惹事!让你惹事!人家都找到家门里来了!”

我继续呼喊,爸捂住了我的嘴。

妈试探地问:“那这画?”

老霍这才停了手,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拿走拿走,你们丫头画的,别扯上赖狗。他是个傻子,啥都不懂。”

爸扯着我的胳膊就要告别,我拼命回过头看赖狗,赖狗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再说什么。

反正,说什么都没有用,赖狗的脑门红通通,眼睛里的泪水也亮晶晶的。

我心情失落地回了家,抽抽搭搭问妈是为什么。妈不忍道:“你以后就不要和赖狗来往了,他一个哑巴,又是个傻子,你和他有什么好交流的呢?”

“赖狗不傻!他画画有天赋!”我还是想为赖狗正名,“隔壁田八婆一定画不出来赖狗这样的作品!”

妈被我逗笑了,她说:“给你换个老师吧。”

另外,她同意我好好收藏赖狗的画,但是绝不同意我再和赖狗一起画画。

当然,我想偷偷和我的盟友一起画画的设想也失败了。第二天老霍家门口就围满了人,老霍请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其中也包括身为下属的我爸,帮他把赖狗屋里收藏的宝贝们都扔掉。

素描书,铅笔,水彩纸,都是我一件件从为数不多的零花钱里省下来给赖狗发挥绘画天分的道具,它们都被毁掉了。此外,还有赖狗收藏的一些漂亮的玻璃瓶、亮晶晶的弹珠、从废纸堆里淘来的漫画书,甚至还有一堆折得工整漂亮的千纸鹤。

老霍一只手握着烟斗,另一只手插在上衣兜里,冷眼瞧着这一切,咧嘴对着小伙子们笑着自嘲道:“哎呀,我老霍活了一辈子,养了这么个傻子义子,真是费心又费力啊。你们看他二十来岁,一天天正事不干,弄这些玩意儿倒像那谁家上小学的小团子。”

赖狗呆呆地站在屋子门口,看着他的珍宝一样一样被当作垃圾扔掉、毁灭,没有一点点反抗。我远远望着他,能体会到他的心痛,但无能为力。

但我依旧看见,赖狗的眼眶微红,他一声“鹅鹅鹅”都没有发出,只是低垂着头,像是局外人一样看着这出闹剧,神色失落到不像那个满院子和孩子们疯跑的赖狗。

后来我果真换了个绘画老师,每逢周末要坐公交车去画室上一整天课,因此也极少再见到赖狗。

没两年,大院要拆迁了,我家搬进了楼房,老霍家住在单位给领导分的房子里面,从此和我们隔得很远,我几乎没能再见到赖狗。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绘画技艺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人像素描这块我就是不开窍,始终画不出赖狗那幅《母亲》那样的神韵。我将这张画用塑料纸工工整整包起来,时常夹在画板中观摩思考。

那一年,画室老师找爸谈了谈,说如果我要想画好人像,必须得有一些阅历与观察。

爸对我的艺术培养很是上心,他和妈都希望我以后也能搞文化工作。

所以他带我去了趟老家,因为爷爷奶奶早已搬到了城里,所以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去过爸爸小时候生活的村子。

车子晃晃悠悠驶进山路,七拐八绕地进了小山村。这里没有城中的喧嚣,十分宁静。

妈坐在后排搂着我,笑着与爸聊天。谈笑中,我知道了,爸能调到单位里来,靠的是老霍这层老乡关系,老霍就是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所以我们首先要去拜访老霍的家宅。

进了门,我怯怯跟在身后。老霍在城里发达了以后,老家村庄的家宅也重新修缮了一番,朱红漆的大门,有我小腿那么高的门槛……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走动,爸从后备箱提出来一堆牛奶和礼品,一件件放进里屋。

刚巧不巧,老霍竟然也在老家,说是在办丧事。

我竖着耳朵听了几句,听着听着却心惊不已。

烟雾缭绕里,老霍坐在炕沿上叹气,“谁说不是呢,年纪轻轻的,就得了这么个病。”

老太太敲了敲拐棍,“我这个孙子赖狗哟,他生下来怕是就有问题,我们当时把他捡回来是好心。你说寒冬腊月的,孩子搁院子门口哭,我们霍家心善呐,就这么着麻烦了二十来年。”

老霍又道:“是啊,一生下来就是哑巴,脑子也不对,我早该想到这娃寿命短呐……”

安慰的话语此起彼伏,我惊愕地咬住嘴唇:……什么意思?

办丧事,赖狗的丧事?

赖狗,死了?

大人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我背着我的画板猫着身子跑出了屋子,然后游荡在院子发呆,想寻找到关于赖狗的丝毫踪迹。

我在电视剧里见过,办丧事会有一个灵堂,但是左右寻找之下并没有发现。不知为何,似乎是被风迷了眼般,我一边莫名其妙想落泪,一边又拼命忍着。

一阵幽怨的呜咽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朝着那声音悄悄踱步过去。在霍家宅子里哭泣,是在哭赖狗么?

慢慢地,我接近了有哭声的地方,那是老霍家里拐拐绕绕的一处角落,角落里搭着个小小的灵棚,上面挂着一张赖狗的黑白照片。

没有灵柩,只有一坛骨灰孤零零放在那里。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伸手触摸着骨灰坛,哭得歇斯底里。

她边哭边叫喊着什么,夹杂着方言,我听不大明白,但眼前这幅场景着实悲伤,女人的样子有些微吓到我,我不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发出了窸窣声响。

女人猛地回头,却在见到我的一瞬间愣住了,脸上全是斑驳泪痕。

我也愣住了,这个女人的样子我见过无数次,甚至在画室里想象过无数次她的神态,我总是在思考赖狗如何能画出那般人物的神韵来……

她的脸是我学习人物素描的启蒙啊……我惊诧地将画板中那幅《母亲》抽出来,怯怯地指着它,鼓起勇气道:“这幅画是赖狗画的。”

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极为大力地在眼角揩来揩去,拼命揩亮了蒙眬的泪眼,然后走近我身边仔细端详那幅画。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一张爬满了皱纹的脸,鬓角的头发有几缕黑的,也有几缕白的,呈现出一片灰色。她的背弓得厉害,明明是秋日,她却穿着打着红蓝补丁的破棉袄,袄子上缀着老式的盘扣,黑灰色的布鞋开了口子,露出半个脏兮兮的脚趾甲。

她眼睛里充斥着说不出的悲伤,颤抖着抬手抚上了“母亲”那两个字,突然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笑得整张脸皱得像个核桃。

“赖狗没了……”她对我说,神色恍惚。

“娃烧了三天三夜不给送去治啊,作孽啊……作孽啊……”她跪在我面前,朝着天大声恸哭着。

恸哭声终于引来了关注,老太太拄着拐杖来了,我听见了声音,忙将画藏进画板。

老霍也来了,大人们都来了。老太太一把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拽到妈手边,忙摸了摸我的脑袋,一股慈爱关怀道:“娃没吓到吧?这个是我家的疯子啊,今天不晓得来客,没把她关起来……”

女人看见老霍来了,便从手边抄起一块石头就要上去打老霍,嘴里一边呢喃着什么,但她实在太过没有力气,我甚至听见了她肚子饿得咕噜噜响。

她的手腕被老霍捏在手中动弹不得,她又伸脚去踢,嘴里一直在来来回回嘀咕着什么,我听不懂。

老霍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难看,他怒喝一声:“够了!今天有客人,小心我收拾你!”

女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的身子瑟瑟发抖着从老霍手中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转头看着我,哭着喊道:“娃,赖狗没了,你有爹有娘的,可要好好活着啊!”

老霍朝她吐了口痰,忙给我爸赔礼道:“这是我本家妹妹,疯了二十多年,我们老太太心善收留着的。今天出丑了,哎,家丑不外扬……”

爸何其聪慧,忙赔笑道:“你们一家都是大善人呐,霍老放心,我啥也不会跟人说。”

说罢,爸牵着我要告辞离开。我没忍住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坐在地上的女人,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泪又流了一脸。

她还在喃喃自语:“娃,赖狗没了,你要好好活着啊……”

我不忍她如此凄然,便借着我长得矮没有人能瞧见,悄悄朝她郑重地点点头,随后转身跟着爸妈离开。

我在村里见了许多爸的长辈,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霍家的疯女人一样,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她和赖狗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不敢去想,她是赖狗的母亲吗……

山路颠簸,我有些晕车,便斜斜靠在妈的腿上,小声问她:“妈,一个人如果死了,最伤心的是谁啊?”

爸抢先回答:“当然是他的爱人,孩子……”

“可是如果他一辈子一直是一个人呢?”我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来。

妈摸了摸我的脸颊,反驳爸:“最伤心的当然是当妈的,每个孩子可都是当妈的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去,心中却在勾勒着赖狗的故事。疯女人生下了他,后来呢?老霍大发善心收留了堂妹的孩子吗?

我唏嘘不已,老霍虽然看着有点凶,但是他这些年也过得很难吧。毕竟他在城里有老婆孩子,这么多年身边带着一个收养的孩子,恐怕家人也不高兴。

那次回去以后,我对人像绘画突然开了窍。爸很高兴,认为带我去见见人间百态的举措起了重大作用,于是周末没事便带我出去采风,有时候去跑摄影也会带上我。

我在爸的熏陶下,见过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有民间艺术家,也有生活在底层的工人。我的人像画得越来越出色,读中学的时候爸决定让我选择艺考这条路。

我画了无数人像,但那张赖狗的《母亲》依旧留在我的画板里。有一年我随着爸回了趟老家,村子被拆得七七八八,老霍的家宅依旧是村里最醒目的建筑。再去拜访时,老太太依旧健在,但那个疯女人却不再有踪迹。

我百般纠结之后才问出口,老太太却眯着眼睛笑了。她已经老得有些糊涂,这才呢喃着说出,她把疯女人伺候到归了土,算是赎罪了。

“赎罪?赎什么罪?”我心跳不已,似乎有什么秘密即将破土而出。

老太太不再说话,只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晒太阳。

回城的时候,我突然问爸,老霍当年一个村里来的穷小子是怎么发达的?

爸咋舌,“老霍的夫人可是城里大领导的千金,老霍啊,命好。”

十几岁的我已经不同幼时的天真,我闭上眼想象着那个疯女人,赖狗,与老霍的关系。我在网上搜了搜老霍的名字,身为大领导果然留存了许多照片。

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猛不丁小声嘀咕道:“赖狗和老霍其实长得好像。”

爸漫不经心地附和道:“父子俩嘛,当然像。”

他吱呀吱呀哼着小曲儿开着车,在这崎岖的山路中朝着城里前行。

我心下一惊,我爸也是从这个山疙瘩出来的孩子,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说不得的秘辛?

泪水夺眶而出,我别过脸去看窗外的阳光。山里的天格外地蓝,道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飞速从车玻璃外向后退去。一同向后退去的,还有我对世事的一份懵懂。

再后来,有一回妈的老朋友来家里坐在客厅聊天,阿姨原本是大院医疗处的医生,大院拆了以后去别处开了诊所。

我为她们端上洗好的瓜果,然后躲在厨房门内听着外面的闲聊。

诊所阿姨说:“哎呦,现在老霍退休了,那件事儿我才敢说——你们都知道吧,他们赖狗本身是近亲基因,身体差,但是也不至于没救。”阿姨一惊一乍的,然后是一阵嗑瓜子的声音。

“那会儿赖狗的病其实不算重,老霍带赖狗来我诊所看病。我说病不轻不重,去医院住几个月应该能好,诊所没设备。

“你猜老霍说啥?老霍说他没钱,给赖狗看不起病,让我凑合凑合治,治不好不追究。”阿姨啧啧叹气,“你说这老霍,风光一辈子,最后让我一个大夫看不起他。治病能花几个钱?就是赖狗那些年给他交的工资也够数了……

“赖狗是在我的诊所没的,哎呀,那个晦气啊。老霍谁也没声张,立马雇了车拉回老家,连自己儿子的车都舍不得开,怕惹了晦气,却怎好意思让人死在我诊所里头呀……”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猛然想起疯女人那句疯话来:“娃烧了三天三夜不给送去治……”

呵!赖狗的人生,有着多么相似的开头和结尾啊!

我终于将这个长达许多年的秘密,从窥视一角,到完整拼凑。

赖狗许是老霍未进城时的一桩秘幸,也许在霍家大院里,赖狗也曾是父母和奶奶的心头肉,但老霍进了城后,赖狗就成了一块污点。

他幼时烧了三天三夜,为什么不肯给他治,也许只有大善人老霍才知晓了。

他真的生下来就是哑巴吗?还是因为发高烧留下的后遗症?

我不敢想。

赖狗终于死去了,带走了老霍的污点和秘密。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毫无瑕疵的大善人。

我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拼命用手捂住眼睛,小声哭了出来。

许多年后,我开了画室。学生们都知道我最擅长画人物肖像,从素描到油画,画得栩栩如生。

我最出名的一幅油画叫做《母亲》,我总是将它与一幅不够成熟的素描画《母亲》放在一起展出。

我说过,这是我的朋友赖狗的一点点心愿,我要帮他歌颂母亲。

在短暂的生命里,赖狗也许在严格的控制下,在重重弯绕的霍家宅子里,只见过几次他的母亲。

母亲疯了,但唯独记挂着她的孩子。

有一根线维系在他们身上,成为了斩不断的挂念。

油画的宣传词上还写着,许多年前这位母亲告诉我的话。

逝去的人已经没了,但我还要好好活着。

努力地,美好地,认真地活着,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因为它对于一些不幸的人来说,是那么遥远的奢望,远在天际,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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