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巧遇胡因梦

 

她的签字清秀挺拔一点儿不拖泥带水。最后一笔甩开来拐个弯,透出一股自信和洒脱。我注意到,她名字中间那个字是因为的因,不再是绿草如茵的茵了。这一字之差,让人朦胧感到一个女人对生命的不同期许,和岁月历程的足迹。...

我并不认识胡因梦,她更不认识我。谁都知道她是知名艺人,当年琼瑶剧的女主角,又是文坛怪杰李敖先生念叨了一辈子的百日前妻。我在电视上见过她,长得真美,迷人的美,当然记得住。男人记一张漂亮脸蛋儿只需十分之一秒,何况胡因梦哉?

没想到我竟在纽约巧遇了她。不是粉丝看刘德华张曼玉演出的那种遇到,热力四射隔空叫喊,而是世俗式地面对面遇到,一张桌子吃饭那种遇到,安安静静平凡人间,没有谁介绍,我们握手交谈,透过汤水冒出的薄雾说笑。那一刻如果你碰巧从窗外走过,肯定会以为我们是老友相逢。

那是胡因梦《死亡与童女之舞》一书出版不久的一个秋日早晨,是周末。四岁的儿子醒来说要吃大饼油条,全家人连忙匆匆洗漱,衣裳袜子满天飞地驾车到纽约的第二中国城法拉盛,王子街上有间“人人小馆”,油条豆浆做得地道。

很幸运,我们等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在这间紧凑的店堂内,此处可算唯一的世外桃源。眼前的豆浆豆花散发出袭人香气,我看着儿子笨拙的吃相,打开报纸读起来。窗外如洗,这是个经典的纽约华人的周末早晨,中式早餐加一份中文报。

这时,有位侍者带着一男一女走来,问我太太,能让他们在这儿挤挤吗?太太说可以。我这才发现店堂已十分火爆,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吃的东西也相差不多,油条豆浆,看上去有些像食堂开饭。等座位的人已排至屋外,店门微启,似有若无的凉风扑朔迷离地吹来。我放下报纸,看这对男女走近。男的个子不高,相貌平凡,身上的夹克衫或许大了一点,让他更显矮小。女人却优雅动人,高个子好身材,浅咖啡色的中式大襟外套镶着黑边,这种款式的服装已不多见,所以显得格外卓而不群,她戴着一付无框眼镜,笑容可掬在我斜对面坐下来。

这不是胡因梦吗?

我心中一震但未露声色。不知什么心理,不知你们大家是否都这样,越是名人我越要显出“没啥了不起”的样子,我就不说破,不让你有被追宠的感觉。其实现在想来太小儿科了,人还是朴实些好。难怪我常常感到孤独,一半是因为自我封闭造成的。我佯作不查依旧读报,却用余光频扫胡因梦的举动。她与夹克男偶有交谈,视线却一直停泊在我儿子的身上。儿子恰是讨人嫌的四岁,吃到一半跑出去玩耍。我呵斥道,回来,把饭吃完。小家伙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这是你儿子?胡因梦问。

是,这小子太淘气。

让他去玩吧,他好帅啊。

胡因梦说话时女性得一塌糊涂,语调丝绸般细致,充满舞台感,让你觉得此时正进入拍摄现场,摄影机架在屋角,导演的吼声在天花板回荡。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交谈。她问我来自何方,我说北京。她说听出来了,刚才进门就听到你的京片子。其实京片子是旧词儿,现代北京人已很少用。你呢?我反问。她和夹克男相视一笑,转过头说,老家沈阳。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李敖那篇短文《画梦》,据李敖说,胡因梦身上有满洲皇族血统。既然是满洲皇族,当然是沈阳的老家。我不禁跟她聊起沈阳这座古城,太原街,钟楼街等等。她听后略显茫然地补充说,她生在台中,祖籍是沈阳。嗨,可不是,她在台湾长大,怎么会了解沈阳的街道呢。

于是从沈阳说开,才发现她走过不少大陆的风景名胜,有些地方甚至连我都尚未去过。略感意外的是,当我们聊起天津,胡因梦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她提到几条街道的旧称,伦敦道,爱丁堡道,没想到现在竟是她对我说起街道了,应该都在当年的英租界内,那里过去多居世家官宦,如未住过,怕很难知晓这些饱含身世感的名字。

你在天津住过?我问。

嗯,老辈人住过。

天津是我非常熟悉的城市,我姥姥家住在重庆道,就是胡因梦刚刚提到的爱丁堡道,竟这么巧。于是我们的交谈由此进入状态,气氛也像桌上的豆浆豆花冒出热气。胡因梦学说天津话“干嘛去”,显然学得不很像。天津话可不那么好学,除了腔调外还得有天津人的粗犷语态。像她这么心有千千结的才女气质,怎能说好天津话。看我的!一不小心我把人来疯的老毛病没按住,蹿了出来。我学的天津话不仅地道,还充满幽默和文化感,逗得大家哈哈笑。胡因梦的笑是灿烂美丽的,只是无意中在眼角绽开几缕深含不露的沧桑。

接下来空气安静了。大概生人聊天儿都这样,说太多怕失身份,谈话往往是鱼翔浅底,漫不经心地间歇式移动。现在是停顿时分,上个节目演完,要等下个节目登场。我回到手中的中文报纸,天啊!才发现上面有篇文章竟是介绍胡因梦的新书《死亡与童女之舞》。你不得不信,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我暗自惊讶,随手把报纸摊在桌上,目不斜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胡因梦果然中招。她拾起报纸,“我能看看吗?”请请,只管看。我心说这就让你看的,不为你看还不放在你面前呢。“这本书写得不错。”我冒出一句。几天前我在法拉盛的世界书局翻过这本书,很有些印象,所以才敢这么说。

真的吗,怎么不错?

她把男人描写得如此透彻,让人恐惧。

恐惧什么?为什么恐惧?

这样了解男人的女人,世界对她已无边界,不害怕吗?

有什么可害怕的?

害怕被看破呀。

我们交谈时,胡因梦时而看我,时而远望,微笑点着头。当说到害怕被看破时,她情不自禁笑出声,脸上泛出几许红润,与其是羞怯不如说是豪迈。当然,我们提到作家李敖,就是她不提我也会辗转提到,要不还有什么意思?我说李敖这个人除了妙笔生花,更敢言别人所不敢,甭管怎么说,几年牢狱生涯不是盖的吧?胡因梦收起笑容,沉默了一下,说了句话让我难忘:“其实他内心是很脆弱的,很脆弱的。”她听上去像是喃喃自语,目光凝聚在前方一个虚拟物体上,手中的茶杯拿起又放下,仿佛在割舍什么。我只有沉默,在她面前,这个关于内心的话题太过沉重,我怎能信马由缰随便插嘴。内心像内裤,不是谁都能看见的。
窗外开始纷纭,车鸣渐渐喧嚣起来。太太去追跑远的儿子,匆匆背影似乎向我启示着什么。看来早餐该结束了,再不结束就做作了。巧遇名人毕竟不是老友相逢,这里有本质的区别,前者似蜻蜓点水,后者像旧鸟归巢,怎能同日而语。我起身告辞,胡因梦也客气地和我握手道别。我冷不防翻出纸笔递到她面前,胡小姐,给我签个字吧。

啊,还是看出来了。胡因梦一声轻叹。

她的签字清秀挺拔一点儿不拖泥带水。最后一笔甩开来拐个弯,透出一股自信和洒脱。我注意到,她名字中间那个字是因为的因,不再是绿草如茵的茵了。这一字之差,让人朦胧感到一个女人对生命的不同期许,和岁月历程的足迹。我把胡因梦的签字给等在门外的太太看,“看看,她就是胡因梦,电影演员,也是李敖前妻。”真的?我说怎么有些面熟。长得真美啊。太太长舒一口气说。

是,真美。你只要欣赏她,她就从天边滑落,走到你面前。李敖这句话说得一点不差,真算他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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