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记忆和我们的城市

 

这棵树是汶川整个县城陷落后仅存的几棵树,它没有随那个小城一同死去。还是从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前的5分钟...





这棵树是汶川整个县城陷落后仅存的几棵树,它没有随那个小城一同死去。

还是从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前的5 分钟说起吧。

那天,我在成都芳草东街的一幢高楼上写稿子,正准备把几张配图发给一家杂志使用,这篇稿子要在六月号刊出。图片是通过QQ的方式传送的,但奇怪的是几次发出去,又被自动退回来,我对编辑说:“怪了,是怎么回事呢?”但那边没有回言,就在这时,我的桌子晃了两下,电脑也跟着晃了起来。我本能地跳了起来,但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仅仅隔了两秒钟,晃动又来了,这次是持续的,并且越来越大,整个大楼真真实实地摇了起来。当我反应是可能是修地铁修塌了,但转眼一想,不对呀,这附近没有地铁!这时,我想到的是赶紧跑。但已经跑不动了,脚像踩在摇晃的船上,我刚迈出几步,就看见饮水机“咚”的一声倒下,水桶在地上乱滚,而桌上的瓷罐也接连落了下来,立刻被摔得粉身粹骨,瓷片四飞。我赶紧贴在墙角上,但根本贴不稳,并且惊奇地发现整个房间没有一个可以抓牢的东西。大楼被摇得嘎嘎作响,仿佛马上就要散架,这时我知道要从12楼跑下去根本不可能了。说实在的,那时我倒不是特别惊恐,因为惊恐已无济于事,在那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我虽然在努力想如何逃生,但剧烈的摇晃几乎让我完全绝望了,我明白如果这么高的楼都垮了,躲在这幢楼的任何一个地方可能都难逃一死。

空中有一种巨大的奇怪的声音,是大地的抖动和建筑的摇晃合起来形成的一种恐怖声音,这样的声音将你的尖叫都死死地塞住了。死亡是如此之近,这个城市大难临头。

当地震刚一停息,我迅速从大楼的消防通道里向楼下跑,楼道里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鞋子,一路都是。而等我冲下楼后,才看到楼下站着很多惊魂未定的人,有几个女孩子在下楼后吓得哭了,而更多的人则是脸色煞白、惊恐万分。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熟人,他只穿了条内裤,傻傻的站在那里,平时他喜欢打通宵麻将,地震的时候可能还在睡午觉,他跑下楼的时候居然没有多浪费一秒去抓件衣服。他赤裸裸地站在楼下,抱着手,身体还在抖。

手机全是忙音,打不出去,反复打,还是打不出去,通讯完全被中断了。这时,我唯一的反应是马上到儿子的学校去,越快越好。我开着车就跑,但路上被堵得一塌糊涂,人们已经全部从建筑里撤出来,满街都是惊恐的人群。我把车开到万里号上的高架桥上时,有人在喊:又在摇!我抬头看行车指示牌,一闪一闪的,确实在晃。这时,我唯一能够得到的信息是车上的电台,但电台没有声音,主持人可能吓跑了。我反复调台,企图得到一点信息,那时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居然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声音,是成都交通台,也就是靠着这个台的播报,地震状况在开始勾勒出来:特大地震,7.8级(刚开始是这样说的,几天后改成8.0级),汶川(震中,但情况一无所知),都江堰(有房屋倒塌,通讯中断,有出租车去救援),北川(一无所知,但灾情可能更为严重)……可以这样说,在最初的一两小时里,就是靠着那个女主播孙静的声音,让成都没有完全陷入到巨大的窒息之中。
三年后的2011年,我在汶川拍到的图片。

回到家,情况很糟糕,书柜里的书倒了一地,几个瓶罐砸得满地玻璃,一片狼藉。看到这种景象我也顾不上久留,匆匆抓了几件衣服就走。那天晚上我的一家人落脚在了郊外的一个“农家乐”里,那里相对比较安全,家里人全都睡在车上,而就是在这个平日比较偏的乡村,早也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车辆,有成千上万的人躲到了那里。

天黑了下来,通讯还是不太好,时断时续,但能够联系的人基本联系到了,还好,彼此没有大问题,大家都行色匆匆地安排家人。那天晚上,恰好有一大群江浙商人也在此躲震,他们要了几桌酒菜,边听电台边喝酒,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两三点钟,而天还没有亮,他们连车带人走了,大概要去忙自己的生意。

大震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是难敖的。就是在那一个晚上,很多人彻夜难眠,他们在想同一个问题:生活该如何继续?当然,在第二天之后,有的人选择了到灾区去救援,有的人继续回家睡觉,而有的人开始搭建帐篷和抢购干粮矿泉水……

在5月12日以后的几天之内,我的手机已经被各类短信塞得满满的,而它们大多来自亲人和朋友,那时,短信确有家书抵万金的意味。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重新翻阅手机里存储的短信,按时间顺序重看,觉得非常有意思。我收到的第一条短信是西藏的一个朋友发来的,内容是:“你那边情况如何,请速告之。”5月12日后的头两三天,这样的短信很多,主要是问讯平安,但我不想回答,我只想哭一场。

后面几天的短信有了一些变化,传媒起了很大的作用,汶川大地震中的死亡人数在不断的增加,尸体敞放在镜头里,还有很多人被压在废墟之中淹淹一息,悲情场面随时在发生。就在这时,有一条短信恰到好处飞到了我的手机里:“地震突袭,虽有惊无险,却顿感生命之渺小和宝贵,亲情和友情之珍贵,名和利之卑微。诚挚问候一声,衷心愿你及家人平安、快乐每一刻!”同这条短信一起传遍了大江南北的是一首名叫《生死不离》的歌。

生死不离,我只在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才想过,但我无能为力。我想,这也是我最恨这个世界的时候。



2008年5月,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小学里踢球的孩子。

余震不断。很多人都不敢回家睡觉,帐篷成了缺俏货,一顶成本仅几十元的帐篷卖到了五六百,人们还在相互争抢,而在暴利的诱惑下,道德是脆弱的。五月的成都,原本在花木的簇拥之下,熏风徐徐,尽现季节之丰腴,但今年的五月成都城内外帐篷林立,饭店纷纷关门歇业,时有流言飞来搅得人心惶惶,商场里的水被抢购一空,药店里的一些药卖到断货,小孩不敢去上学,女人不敢穿裙子和高跟鞋,惊悸之形状毕露无遗。但是,5月17日的一个信息事件却让成都从紧张中松弛了下来。

事情是那天晚十点左右,广播里突然传来了可能发生剧烈余震的通告,滚动播出之密集,让人紧张异常,顷刻之间,万人空巷。那一夜,成都几乎成了一座空城。但第二天起来,人们发现并没有发生什么,原来是一场虚惊,从此很多人坚定地住回了家里,而住在外面的人,帐篷里也响起了麻将的声音,于是有人说成都人有乐观的天性,但我始终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把灾难带来的悲伤消减得那么快。不过,人们确实好象渐渐变得猪坚强了,这在短信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后来的短信就更有趣了,这让你不得不相信地震只能发生在四川,要是在其他地方,那些悲伤的老百姓可能早就崩溃了:

“最新推出四川三日游,线路如下:第一天,唐家山堰塞湖荡舟听雨,共赏湖光山色,晚上大坝露营,篝火晚会。第二天,都汶公路自驾,体验滑坡,听山体崩塌的轰鸣!平武青川感受余震,体会地动山摇的瞬间;九州体育馆夜宿,和数万灾民共讨震后人生感悟。第三天,返回来了就不想走的不夜城——成都,享受有家不归住帐篷的东方浪漫……”



地震之后,很多人在博客上写了诗,人们称之为“地震诗”。那段时间里我太想写诗了,但我一直没有写,我总觉得抒情有点廉价。我写了一篇关于汶川的文章,主要是介绍地震前的汶川,其实我对汶川并不熟悉,只是过去去九寨沟途径过两次,但那家杂志社稿子要得急,要两天内完成。

文章是在帐篷里敲下的,算是一个特别的纪念。

5月下旬我去了趟武汉。那天很奇怪,飞机飞得很低,透过机窗能够看见下面的山川,我努力往下看,试图辨识那个曾经剧烈抽动过的大地,而气流的每一次抖动都刺激我的神经,我感到地上的地震好像并没有消失,它还躲藏在大地的深处,随时会出来吞噬我们。

到了武汉,接我的朋友是个基督教徒,其实以前我并不了解他的信仰,我们曾经是生意上的朋友,他后来不做生意了,自己买的豪华写字楼也变成了家庭教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他为我这个来自于灾区的人祈祷,当时在场的还有几十个人同时在祈祷,场面让我感动。


 2008年5月,帐篷里的学校,现在这些孩子都应该长大了。

5月底,我去了什邡县洛水镇,这是个重灾区,房屋倒塌了很多,连当地有名的下院寺也未能幸免,庙子全部倒塌,菩萨的头、胳膊断落了一地,相当的凄惨,但还有几个香客在一旁守。附近的路旁就能看见新舔的成片的坟头,摆了很多花圈,听人说是地震集体埋葬点,一个大坑里埋着很多死者。洛水镇的学校楼房是垮了的,死了不少学生,当时幸存的孩子不多。我去了一个“帐篷小学”,里面大大小小可能有二十来个学生,我跟他们照相,他们就天真地做动作、摆姿势,那些孩子真的很可爱,但实际上他们的亲人就有不少被地震夺去了生命。那天离开的时候,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问我,叔叔,照片会不会寄给我们呀?我说会的,但这句话让我有些难过。

从6月开始,生活好象基本恢复了正常,而成都市精心打造的名片——宽巷子也开街了,这正是解除沉闷压抑的一剂良药。很多餐馆如期开张,生意火暴,川菜的香气在城市的上空飘荡。是的,吃对于成都人来说可能太重要了,大概只要有吃在,成都的魂就会在。而宽巷子一定把压抑的情绪排解了不少,成都又开始热闹起来,从报纸的广告就能够看出来,但房产广告又占据了报纸的三分之二,地震之后,房地产商有点急了,但这个世界也许就有点办法了。

而就在这样的气氛中,我的随笔集《小城之远》已经写完,正等待着出版,实际上最后一稿就是在帐篷中改的,它就像一个新的希望一样让我期待。这期间我去一趟都江堰,重去了一回二王庙,仍然如此,所有的偶像崇拜都得垮塌一地。所以,地震并非一无是处,它至少让我们看见了人间的悲惨和真相,而如果是这样,地震就可以真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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