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与青春梦

在这个车来车往、上班打卡、下班奔忙的纷乱世界，花两个小时，把身心整理干净，在精致的舞美背景下，听着剧中人轻舞水袖软语低吟诉说内心情感，自己来做一场关于生活是慢节奏的梦，慢得让人一辈子只做一个梦——爱与被爱，缘长梦久...



20周年回母校，没有见到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刘俊，有些遗憾。20年前，他引领我关注“无根的一代”的创作，给我开书单看於梨华、白先勇、严歌苓、陈若曦、吴浊流等人的作品，那时很多作品都只能去期刊阅览室看，这些作品的阅读为我新开一扇窗。让我难忘的是，毕业论文答辩时，我自信不足，说得磕磕碰碰，他平日看起来很羞涩、内向，但却大声为我说话，赞我：查阅了很多资料，阅读仔细，写作认真。毕业后，我孤身到温州工作，他还给我寄来了自己的博士论文作品《白先勇评传》，好厚的一大本，竖排字，我亦是认真看了，真心爱上了白先勇的作品，也因此常常关注与白先生有关的信息。

温州亦是文化偏远之地，所以白先勇先生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直到2015年9月才在温州大剧院上演，我自然不能错过。

作为2015秋冬季的首场演出，上周温州大剧院上演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着实让人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看戏的许多是衣着靓丽的年轻女子，或携男友或陪闺蜜，欣赏的也是一场青春与爱的故事——闺阁女子杜丽娘因一场青春期的性梦而爱上了书生柳梦梅，醒来后寻爱不得，为情而死，魂飘阴间亦不改初衷，心心念念的仍是那书生“姓柳还是姓梅？”此情感动判官和花神，丽娘得以还魂，与书生再续前缘。几百年后再看丽娘阴间人世随意穿行，联想起近些年网络上颇受欢迎的穿越小说，简直就是拾汤老先生的牙慧。

现代穿越小说多半是现实中长相平庸、智力一般的女子遇车祸、雷击、坠崖之类的突发事故，一下子穿到某个朝代，摇身一变为美貌智慧兼具却初不得志的皇妃神医人选。心理学上说，写作和梦一样，都是当事人愿望的达成。说到底，穿越小说是作者个人的一场白日梦，跟400年前汤显祖《牡丹亭》的这场梦相比，简直是弱爆了。皆因为牡丹亭的这场梦，核心是世人皆梦想拥有的一个“情”字，从“梦中情”，到“人鬼情”，再到最后的“人间情”，“天下第一有情人”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情”字才能穿越400年，甚至贯穿整个人类文明社会。难怪明朝人沈德符称“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

同样游园、生情，《西厢记》的男女是先有情再有欲，符合社会大众的基本思维，《牡丹亭》则是先有欲再有丽娘“慕色而死”，在程朱理学那般给世人洗脑之后，汤先生能写出这种有着西方近代弗洛伊德“性是人类的本能”的进步作品，真是了不起，而它的更受欢迎，也充分说明本能是无法被压抑的，丽娘在花园里跟丫环幽怨地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自2011年以来，白先勇先生改编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演遍大江南北。没有看过前人的《牡丹亭》，只觉得白先生修改精编的这唱词、挑选的这些俊男靓女，看得人真是心思澎湃。也只有这样与剧中人年龄相近的年轻男女，才能自然本色地演出这些与青春有关的愁绪、语言和行为。阁楼女孩的青春哀愁、看到满园“姹紫嫣红开遍”的欣喜，转眼又感叹“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情绪不稳定，还有梦中初见书生时不敢抬眼的低眉颔首，都特别地惹人怜爱。而书生手持半截柳条前来搭讪的生涩——“姑娘满腹诗书，不妨为我这柳枝题诗一首”，待到女孩答话，他就大胆道，“我们不妨到那答儿说话”。丽娘羞问，去那答儿说什么。书生道：“去那答儿领口儿松松腰带儿宽宽”……听到这里，大剧院里笑成了一团，新版精减后的台词果然更有趣味，更符合年轻人的欣赏习惯。白先勇先生一定是极喜欢《牡丹亭》，他早年的小说《游园惊梦》把逃到台湾后的国民党将领“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写得淋漓尽致。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不断咏叹、对青春不遗余力的讴歌和对精致的中国古典文化的极力挽留，是他许多作品的主题，大概正是因为这种对传统文化和世人的悲悯情怀，他才会亲自改编并利用自己在中国文学界的影响力，大力推广青春版《牡丹亭》，因为这也是他的一场青春梦和中国古典精致美学梦。

据说白先勇改编版昆曲《牡丹亭》原本分上中下，一开始是连演三天的，我们在温州大剧院里看的这场只有八出，丽娘复生结婚后父亲阻挠、皇帝赐婚通通都没有了。当日，男演员俞玖林因为爱人生病也没来，换了个周姓男角，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男角的戏不多。其实，戏不一定要怎么好看，能让自己做个梦就够了。

在这个车来车往、上班打卡、下班奔忙的纷乱世界，花两个小时，把身心整理干净，在精致的舞美背景下，听着剧中人轻舞水袖软语低吟诉说内心情感，自己来做一场关于生活是慢节奏的梦，慢得让人一辈子只做一个梦——爱与被爱，缘长梦久。

原文刊于2015年9月9日《温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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