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春作家吉方君《水中娘》下

 

母亲的逝世,成为我心中无法言说的痛。十多年间,我害怕提及母亲,却又常常梦到母亲。在梦乡,母亲还是当年的模样,身着蓝布长衫,还是那么亲切和慈祥。每次梦醒,泪水湿透了枕巾。...





若不是我人生路上突然遇到一个坎,我这辈子与母亲也许将会渐行渐远。

九二年,我在有六千多人参加的全县“民转公”考试中,以数学考试全县第一、总分全县第二的成绩一举中榜。

那时农村基础教育是民办教师挑大梁,全县万余名教职工六成以上是民师。参加“县考”的,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拔尖者,同时竞争二十六个“转正”指标。要想胜出,一要实力,二要运气。考试在七月下旬,正是酷热难当的日子。有人考前中暑,尚未提笔就猝然晕倒;有人考前失眠,走进考室精神恍惚;有人过度紧张,拿到试卷大汗淋漓,双目呆滞……

听说我被录取,全家人都很高兴。但当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一家人又都傻了眼。

这年“民转公”,并不是直接招录公办教师。凡考取者须读两年师范,必须缴纳四千六百元学费,而且要在五天之内上缴。通知书上分明写着:逾期不缴学费的,一律视为自动放弃录取资格!

那时稻谷每担十七元。一年能卖二十担谷,算是“种粮大户”,收入也才三百多块。四千六百元,对于一个贫寒农家,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当时家里谷仓有十几担谷,猪圈里有一头猪,对面山上有两分地山药。谷是全家人的口粮,卖不得;猪儿只有七十多斤,山药也未成熟。但是除了这些,家里实在找不出可以变卖的东西了。

要筹这笔钱,只有去借。但是向谁借呢?家里的亲戚朋友,没有一家是富户,有的甚至比我家还穷。父亲不甘心,当天下午去找亲戚,结果空手而归。

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里,看着这张通知书,一时没了主意。

父亲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明天去趟黄石吧,看看你姨有没有……”

看来只有这条路了。

次日一早,我到县城搭车,去黄石借钱。出发前,父亲嘱咐我说:“你跟姨说,我们借的钱,会一分一厘地还给她的。”我说:“这个当然,就怕姨也没有……”父亲说:“万一没有也不要紧,昨天晚上我想过了,仓里的谷能卖三四百,地里的山药能卖两百多,再把猪和牛卖了,至少能凑两千多。这空下的两千多,你给上边说说情,我们明年再还……”

我本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把谷卖了,一家人就得挨饿;把牛卖了,家里的“责任田”就无法耕种。父亲说这话时,悲怆的神情让我砰然心动。那一刻,我已作好准备:如果借不到钱,就不再教书,外出打工。

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寄希望于母亲,能圆我的师范梦;另一方面,又觉这样十分的不妥。此时的我,已从大队书记锦秀伯口中,得知了当年母亲“抛夫别子”的真相。

锦秀伯一向看好母亲的为人,并将其当作干部苗子培养。猛然听到母亲偷盗,不由分外恼火,一怒之下才恶语伤人。事后一想,便冷静下来,发觉此事有些蹊跷。于是明查暗访,个多月后查出真相。恃强凌弱的生产队长,原本是个胆小如鼠的男人。大队书记一拍桌子,他就蒙了。为了“坦白从宽”,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他设计陷害我母亲的前后经过如实招来。锦秀伯气得七窍生烟,跺脚大叫,狠扇了生产队长几个耳光,并且撤了队长的职。我退伍这年,年逾六旬的锦秀伯还在大队书记任上。一天他到我家,面色凝重地对我说:“你黄石的姨你要看重些呐。她跟你父离婚是迫不得已,我有过错……”

而这一切,母亲一无所知。

我还知道,对此一无所知的母亲,一直生活在自责、内疚和悔恨之中。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是个“罪人”。她年复一年地忍受着对至亲骨肉的牵挂和思念,却又不得不忙于沉重的生计,与我隔江而居,天各一方。她之所以如此盼我退伍之后转入黄石,那是母爱使然。但是作为儿子,我不仅没有化解母亲心中的淤结,为她分担忧伤,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冷待她、疏远她,甚至误解和伤害她。我的无知和任性,已让圣洁母爱蒙尘。

在我退伍几年后,母亲皈依佛门。但为生计,继续做着街头小贩,白天守摊,晚上念经。对她而言,一勺一匙皆心血,一分一厘都是汗。

然而,当我来到母亲面前,惴惴不安地道明来意,母亲开心地笑了。她说,再怎么困难,也不能丢掉“转正”指标。因为家里没有存款,她到邻居金妈家里“报喜”。听说是借学费,金妈没说二话,当即取出存折。母亲要打借条,金妈笑道:“老李啊,都十几年的老邻居了,我还怕你赖账不成?”

因有母亲相助,我终于越过了人生路上的一道坎。

我所在的“民师班”是半工半读,每年在校住读四个多月,其余时间放假。母亲得知这一情况,便要我假期来黄石住,让爷在厂里给我找份临时工。为了尽快还清债务,也让母亲在邻里之间不失信用,我正为找不到勤工俭学的门路发愁。母亲的提议,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那两年间,只要学校放假,我就赶到大治钢厂做工,既挣了一笔宝贵的学费,也增长了一段难忘的阅历。只是为了我,母亲受累了。那段日子,她晚睡早起,为我洗衣做饭,精心调理我的生活。毕业前夕,我在母亲及众位亲友的帮助下,终于还清了全部债务。



师范毕业后,我成了“公办教师”,先是分配到一所中学任教,尚未报到,又被调到县函授站,一年后又调到县教育局。

因为工作繁忙,我少有时间去看母亲。一年中,只在年关过江探母,也是来去匆匆。

一晃又过七年。

九九年古历八月下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黄石爷打来的电话。爷焦急地说:“你姨迷了路,找不到你的家……”我在县城的家,是单位的集资房,母亲从未来过。我急问:“姨在哪里啊?”爷说:“她到漕河了,想来看看你,现在一个十字路口……”这两年母亲潜心佛事,极少外出,怎么大老远的找到这里来了?我来不及多想,便与妻子分头去找。

临近晌午,妻子高兴地打来电话,说母亲找到了,已经到了家。我便急忙赶回家中。

母亲坐在小客厅里。她身着蓝布长衫,脚穿布鞋,头发飘忽,面容有些憔悴。见了我,母亲笑了。我第一次发现母亲是那样的亲切和慈祥。

母亲已有多年没有回故乡了。许是因为上了年纪,母亲的思乡情绪日渐加重。中秋节前,就唠叨着要回老家看看。因为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加之感冒咳嗽,就一直挨到现在。爷说:“月饼搁久了会变质的,还是我送过去吧?”中秋节前,母亲备了几盒中秋月饼,原想中秋一过就带过江来,因病搁置十余天了。母亲向来节俭,听爷这样一说,次日一早便搭轮渡,转班车,硬是撑着病弱的身体找了过来。

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母亲在人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也没有想过她对儿子思念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得知她感冒咳嗽,我竟责备她说:“您看看,为送几盒月饼,感冒了不去治疗,大老远的跑来跑去值得吗?”

母亲没有因为我的无知而生气,只是宽容地笑了笑。她掏出二十多块钱要给她的小孙子买东西吃,被我劝住。其时,大妹二妹已经出嫁,三妹尚未成家,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全靠爷的工资维持。

因为母亲吃素,妻子去附近超市购置了锅碗瓢盆等厨具和新鲜素菜。下午,妻子又带母亲到附近诊所看病。医生诊断后说,母亲血压偏高,并有气管炎,先给母亲输了两瓶点滴,准备次日接着治疗。

母亲输了液,感冒症状明显减轻,头也不晕了。晚上,我和妻儿陪母亲高高兴兴地吃了一个“团圆饭”,圆了母亲的一个心愿。

当时我的住所,也跟母亲在黄石的住所一样只有五十多个平米,人均住房面积不足七个平方。看着拥挤的住房,母亲有些遗憾。她说如果住房再宽敞些,真想在这里住下。我对母亲说:“等到以后我买了大房子,一定把您接过来!” 又劝母亲说,“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住一些日子。”母亲点头应允。晚上,本想陪母亲多坐会儿,却因母亲身体不适,便早早服侍她就寝。

次日一早,我和妻子悄悄起床准备早餐,却见母亲在房里盘腿打坐。这是母亲皈依佛门后形成的习惯。为不打搅母亲,我和妻子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了响声。

因怕上班迟到,我未等母亲念完佛经,便先吃了早饭,匆匆上班而去。却不曾想我这一去,竟留下终生遗憾。

中午下班回来不见母亲。妻说我上班不久,黄石爷打来电话,说邻居金妈要母亲赶回去参加庙会。母亲原本答应去诊所输液,接到电话,便执意要赶回黄石。妻子不好违拗,只得将母亲送到长途客运站搭车……

恍惚间,我生出一种孤独感。

那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娃娃,突然与母亲走失的感觉。

在此之后十多天里,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一天夜里,我坐在小客厅里,看着母亲十几天前坐过的地方发愣。我提起话筒,给母亲打一个电话。电话拨通了,听到的却是爷的声音。我顾不上寒暄,开口便问:“爷啊,我姨呢?”爷说:“你姨躺着了。”我知道,母亲一向睡得很晚,便问:“怎么这早就躺下了?”爷说:“你姨摔了一跤。”我急问是什么时候摔的,摔得怎么样,爷说是上午。我对爷说:“既是摔着了,还是要赶快送到医院治疗啊!”爷说:“好吧,明天送到院里看看。”

听爷话语不急,我以为母亲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往坏处多想,却未料到几天之后,突然接到母亲病危通知。我和妻子慌忙赶到黄石医院,发现母亲已重度昏迷,命悬一线。

至此才知,母亲摔倒后发生轻微脑中风,如及时送医院治疗,原本没有生命危险。但母亲和爷都未经历此事,导致病情延误。我打电话的这天晚上,凌晨三点前母亲还处于清醒状态,但有不祥预感。她对爷说:“如果我去了,把我骨灰撒到长江……”爷还责怪她想得太多。不一刻,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送到医院时,已昏迷,医院当天就发出病危通知。在深圳打工的三妹闻讯大惊,急忙乘机赶回。她扑到母亲病床前千呼万唤,母亲没有任何反应……

看到母亲昏迷在病塌之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十几天前,母亲还好好的坐在我家里,还嘱咐我诚心向佛,善待弱者,宽恕所有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们并劝其改恶从善……那一刻,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妹妹们对着母亲的耳朵呼喊:“乡下哥哥来了,乡下哥哥来了!”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姨……”

对外界声音连续三天没有任何反应的母亲,突然出现了剧烈抖动,眼角流了泪水,喉咙里发出了悲痛的咕噜声。她吃力地扬起了那只没有插入针头的瘦骨嶙峋的手。

这一幕,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很吃惊。

这一幕,更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我紧紧握住母亲在空中晃动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母子连心”……

几天后,母亲逝世。

我抱着母亲的骨灰,在妹妹们的相伴下,来到长江边上。

望着浩瀚的长江,我忍了多时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我们租了艘小船,驶向江心。

解开红布包,母亲的骨灰洁白如玉。

我们一把把,一把把,将母亲的骨灰洒向长江。

这一年,母亲六十五岁。

在此之后的十多年间,每年清明,我的思绪都会飘向浩瀚的长江。在那滚滚的波涛里,我有恩重如山的娘。

母亲的逝世,成为我心中无法言说的痛。十多年间,我害怕提及母亲,却又常常梦到母亲。在梦乡,母亲还是当年的模样,身着蓝布长衫,还是那么亲切和慈祥。每次梦醒,泪水湿透了枕巾。

母亲啊,为儿曾经的无知,为您曾经的不幸,我一次次揖拜苍天,跪叩长江。您在天上,像月亮一样皎洁;您在水中,像岁月一样流淌。

母亲,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您儿子。

我们母子,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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