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先花】朱掌柜

 

本文为商宇同学第16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奖作品。...

(一)
朱掌柜是白水镇上唯一药铺的掌柜,也是唯一的郎中。镇上的人们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就找这朱掌柜叙上一叙。叙完之后,朱掌柜便钻进身后庞大而神秘的药柜子里,这种药抓一抓,那种草捧一捧,最后用牛皮纸一包,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所以镇上的人皆喊他朱掌柜而不是朱郎中,好像这样就能叫出他的商人身份似的。

朱掌柜有个偏好,每日早上都要去对面街上吃碗豆花。边吸溜着滑滑嫩嫩的豆腐花儿,边支起耳朵听周围人们闲杂的谈家长里短,听到起劲的地方还要使劲的发出“哧——哧”的响声,表示自己吃的正欢而未顾其它。

这日,朱掌柜又去对面吃豆花儿,在大堂里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初夏的天气使得面前这碗豆花的热气经久不散,氤氲着糊了朱掌柜一脸。刚入口,便听见身后有男人的说话声音。朱掌柜忙“哧——”的一吸勺中的豆腐。热热的豆腐花一下顺进了他的喉咙,烫的他一个激灵。

“你家二小子的病可好了?”

另一个嘶哑声音响起:“哪这么容易,娘胎里的毛病。”

“年纪轻轻地,真可惜了。”

耳后的声音顿了一顿,“都是命。”

此后便是良久的沉默。只余下豆花倾入嘴巴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朱掌柜本着一个郎中的良心,在心里替那个不知何病的二小子哀了一哀。

“前些时候我给你说的那个福寿膏,给二小子试了没?”

嘶哑声音无端提高一丝音调:“试了试了,是有些用处,抽了以后气力多了些,人也精神了好些。”

“是了,我听从外边回来的人说,现在都兴这个的,”男人随即又补充了一句:“管用。”

“只是价钱多了些,要买还得去外面。”

“不怕的,人总是好的。”男人又是一顿,“缺钱尽管对我说,我便是砸锅卖铁也不能短了二小子的缺。”

“哎呀,这哪能!”男人忙忙说道,“这哪能。”

此后,朱掌柜没听到二人为争付账而激烈的争吵,也没听到未付账之人对付账之人的抱怨。

他的思绪早越过了白水镇边的白水河,顺着河上的船溜进了城里的福寿膏堆里去了。
(二)
朱掌柜怔怔的回到药房里,没看到迎面同他招呼的小伙计,也没看到楼梯口被孙子打破的药罐子。

朱掌柜先是给自己倒了杯茶缓了缓,觉得缓的差不多了,就起来再去找开柜子的钥匙。钥匙干系着他的身家性命,所以特地被藏在了距离柜子十三步远的鱼缸下的仿红木的支架的左腿下。他摸索着找到钥匙,闻了闻,好像带了点儿鱼的腥味。

不待他哆嗦着去开柜门,他的婆娘早先一步按住了他蠢蠢欲动的手:“你想干什么!”

“给你福,给你寿,你要不要?”

“你疯魔了?”

“我给你福,我给你寿,你一定得要。”

白水河的河水在初夏的日头下闪闪发光,河里有鱼,有虾,有网。

白水镇被朱掌柜甩在了身后。

不同于白水镇,按理说,这个在规模上比白水镇大了一倍不止的城,人们的腰包也应比白水镇的腰包阔了一倍不止。朱掌柜走在街上,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除买药之外的地方。此时已临近正午,整条街都笼在酝酿午饭的浓厚气氛里,令他不能自拔,随即找了一个豆花摊入座。

来自他方的豆花散发出与白水镇的豆花相同的香气,滚烫的一路熨开了他的食道。他不知这里的行情如何,也不知道那人口里的时兴到底兴到什么程度。他买药的时候是没见过这东西公然摆上柜台的,得找个人问问才行。

“嚯,兄弟,这豆花儿好,香!”

“哈,老爷,您吃好。”生意人看着朱掌柜的一身皮囊,尊了声老爷。在白水镇从没有人喊过他老爷。

“嚯,香!”

此时虽是到了午饭时间,城里却鲜有人在夏日午时仍像朱掌柜一样对豆花如此执着,所以摊前人并不多。摆摊的生意人被朱掌柜连续的夸赞所吸引,干脆坐了过来。

“老爷面生的很,怕不是本地人?”

“白水镇来的。”

“我就说,这城里没有我不认得的。”生意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老爷可是来投亲?”

“哧——”朱掌柜先舀了一勺豆腐入嘴,才开口道:“买药。”

“家里有人病了么,药铺我熟的,我带老爷去?”

“不了不了,药铺子里买不到的。”

“店里怎能买不到?”

朱掌柜一个声音突然压下去:“福寿膏。”

朱掌柜眼见着面前的汉子脸色逐渐僵下去,突然一阵心慌。

“这哪里是药,你莫诓我。”生意人摆摆手。

朱掌柜忙挤出一个十二分的急切:“我怎好诓你,是药,是药!”

“怎么能是药!”

他随即做出另一个十二分的悲戚:“儿子病的不太好。”

“肺痨。”

“哎呀,年纪轻轻地,真可惜了。”

“都是命。”

眼前的汉子又流露出一点同情来:“想不到老爷还是这样的可怜人,可到哪里买?”

“还没有,正打算着打听打听。”

“既然这样,老爷要信我,我倒认得有人卖。”

“当真?”

“当然不是假!这城里没有我不认得的。”

“那可千万谢谢你。”

“老爷客气了,”生意人又一个声音压下去:“你去适箜街打听一个姓沈的,人称沈秀才,你一说就知道。”

朱掌柜多付了一倍的钱。
(三)
朱掌柜打量着这个人们嘴里的沈秀才。

沈秀才一袭深青儒袍,最上面的一个扣子脱落,只剩一截苟延残喘的线头。被迫咧开的领子里面探出一截微微前伸的脖子,脖子上撑着一颗尖尖削削的脑袋。倒是个书生相。

朱掌柜惦记着方才打听此人时人们脸上露出的怪异表情,就收了口等他的言语。

沈秀才笑的憨厚且真诚:“老哥哥有何贵干?”

“你晓得的。”

“老哥哥请进屋说罢。”

进了沈秀才的屋,朱掌柜已大体知道他的以后如何。

“老哥哥也是想买那东西?”

“是,你可有法子?”

沈秀才仍是笑吟吟的:“老哥哥,若我没有法子,你定不会找到我。”

“那价钱怎么说。”

“好说,好说。”沈秀才的一张书生脸上闪过几点油光,像极了刚刚装盘的白水镇名吃穆氏烧鸡:“只是不太便宜。”

“放心罢,我有准备的。”

沈秀才的笑终于全盘绽放:“那咱们两天后再会吧,老哥哥。”

两日后,朱掌柜终于再见了沈秀才,和他的福气。

与此同时,朱掌柜知道了沈秀才的东家,竟是些洋人。但洋人并没有露面。朱掌柜是没见过洋人的,但他知道,自从洋人来了之后,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起来——东西开始涨价、女人织的布卖不出去、太后跟皇帝要加税、还有人说要打仗。朱掌柜突然就有些不想买起来。

沈秀才仍是笑着迎着他走来:“老哥哥,日后发了财可莫忘了我。”

发财二字一下将朱掌柜拉回现实里来。他立即也拱了笑脸回道:“那是自然。”

朱掌柜载了五个箱子又坐船回到了白水镇。

午时的太阳已经西斜,日头悠悠,同来时一样,正照在归家的船上。

(四)
此后一切便都在朱掌柜的预料之中。大把大把的银子入账,朱掌柜的婆娘被不断流入的财富所充斥,整个人也像抽了福寿膏一般神清气爽。

五箱鸦片很快卖光,随着福寿膏流入寻常百姓家,整个白水镇的上空也笼上一层鸦片的薄烟。人们在薄烟下生活,洗衣、做饭、吵架、寒暄。变化或者一如既往。

朱掌柜再一次摸索出鱼缸下的钥匙。

“这次买多少?”

朱掌柜咬咬牙:“全买。”

“全买?”

“全买!”

“不留下些?”

“舍不得儿子套不得狼。”

“出事怎么办?”

“不会出事。”

朱掌柜的婆娘不再说话。她已在先时见识过朱掌柜的正确决定。

于是朱掌柜将自家家当拿块软布包一包,出门去了。

再次见到沈秀才,仍是那袭青袍,青袍上线头直插云霄。朱掌柜好容易将眼在那截线头上挪开,随着沈秀才进了他的穴。

沈秀进了屋,寻了把椅子让朱掌柜入座。

并未有茶水等候朱掌柜。

“老哥哥,你凑近些。”沈秀才凝住一个郑重的表情。

朱掌柜一凑上去,立刻闻到一条舌头的腥气。

“我说,老哥哥,”他又自动往朱掌柜身边靠了靠:“你莫不要讲与旁人。”

“嚯,我定不会,放心说罢。”他配合着,不自觉的就带了他婆娘的习惯。

“是了是了,老哥哥的为人我再放心不过。”他讪笑着顿了一顿:“这可是头等的要紧,再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朱掌柜觉得由喉头漫上一股甘草的味道,令人有些不太得劲,只再应着:“嚯,你说,你说。”

“想必老哥哥近日也财源滚滚,但乐极易生悲,这塞翁了失马咱们焉知是非是福,老哥哥近日千万留心些。”

“这话怎么说?”朱掌柜心里一紧。

“我不好说的,”沈秀才脸上的油光又闪了一闪:“老哥哥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朱掌柜默了一默,思忖了下这话的真实性和可能性,没有忖出来。

朱掌柜家去了。
(五)
新进的箱子挤挤的堆了半个屋子。每天减少那么一点。

日子仍平平安安顺顺畅畅的过下去,朱掌柜和他婆娘活得分外滋润。

日子像白水河的河水一样淌过去。

很快入了秋。几场雨后,天气转凉,人们慢慢穿上薄褂,再穿上夹衣。朱掌柜怕冷,早早地换上了薄棉衣。

期间朱掌柜又去沈秀才那里买了一批福寿膏,囤了大半个屋子。大半个屋子的箱子才刚开始减少。

天还没全亮,黎明的鸡晓已划破天际。

急切地砰砰砰地敲门声不甚和谐的响起,“开门!快开门!”

半天不见守夜的伙计开门,朦胧中的朱掌柜的婆娘踢了朱掌柜一脚,“去看看。”

朱掌柜迷糊着披了衣,开门去了。

刚撤去顶门的栓子,门“砰”地被弹开,差点打在朱掌柜的脸上。朱掌柜稳了几步后站定,看看来人,竟是几个衙役。

“几位官爷,你们这是?”

“朱掌柜,我们来封你的铺子。”

“封铺子?凭甚?”

“卖烟。”

“卖烟不止我自个儿,外面都在卖!”

“我们管不着。”

“你们不能!”

“砰——”门又被关上了。

此时朱掌柜的婆娘已闻声赶到,尖着嗓子扑过去护住正在往外搬的箱子,扑过去撕扯贴上去的黑白封条。被一旁的衙役一把推搡在地,只得坐在地上嚎啕。

朱掌柜只怔怔地愣住,看不见鬼哭狼嚎的婆娘似的。

他终于明白了沈秀才的话。

可惜他明白的晚了那么些时候。
(六)
整个白水镇都在传递着朱掌柜一家的消息。人们说完朱掌柜的破产,再说朱掌柜儿子的分家,说完朱掌柜儿媳的不仁义,再说朱掌柜婆娘的疯。末了必不可少的加上一句叹息,既是叹息这一家子的破败,又是叹息烟瘾发作时的痛苦。

但是这叹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停止了一半,因为镇上又新开了一家烟馆——专门的,一下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人们转而变成在烟馆的矮塌上边抽烟,边传递朱掌柜家的破败。

这消息的主角,朱掌柜,那时多半正窝在自家的床上酣睡。评书里的英雄此时多半正在醉酒,然这悲情的主角此时已无多余的钱匀出来买酒。随着时间继续流淌,他的一日三餐都已成负累。

封店时正值朱掌柜舍了儿子去套狼,家底所剩无几。儿子被那不仁义的媳妇子撺掇着分了家,抱着孙子卷了铺盖奔了娘家。只余下他和这个半清醒半疯癫的婆娘。他没心思出去做活。

他丢不起那个脸。

然,青山远去,柴已尽。

朱掌柜这些天来头一次出了门。

他饿,他婆娘更饿。

初冬的寒风钻过朱掌柜的薄棉袄,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真冷。

他特地挑了个大早出门,天没亮,不易被认出来。好去讨点不要的菜叶。

朱掌柜盘算着怎么向人家开口,佝偻着缩着脖子一步一步踱过去。真好,卖菜的老汉那里没人。

他站过去,就听到老汉的招呼:“呦,这不是朱掌柜——”

他本来打算过去就只说一句话:“请给我些不要的烂叶罢!”别人若再说些什么,他也只说一句话:“请给我些不要的烂叶罢!”此时却哽着喉咙怎么也说不出。

几根萝卜却出现在他的眼底:“给你罢。”

他愣住了,忘了接。

“拿着,家去罢。”

他道了谢,转过身慢慢往回走。突然觉得眼前全是明亮的光线,热热的,很暖和。

所有老去的贫穷,横亘干枯双手与纵横的横纹,无法想象年轻时的苦难显荣或沧桑。同样的五根手指,可翻滚着十足的奢靡,也可点过极尽的清汤。奢靡或清汤,此时却皆抵不过一根萝卜给人的念想,支撑已经衰老不堪的生命踱过信庭漫步的死亡。

即使最终因饥饿而倒在路上,那也是最神圣的死亡。

(七)
十二月初二,白水镇传出朱掌柜的死讯,家里本已疯癫的婆娘听闻后一把白绫悬上房梁,缢了。

入殓当日,朱家的儿子从外地赶回,捧着爹娘的尸体哭的几度昏厥,被众人抢救数次。

自此,这个故事终于彻底隐于人们口中,只在白水镇的回忆中依稀可辨。

(八)
我该怎么想象你年轻时的模样。

by商宇 :15级警察管理系行政管理3班

本文为商宇同学第16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奖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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