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界  喂小鹿之前，先去看看他吧

从近畿日本铁道奈良站出来，就是一个大的综合巴士站台，这里有去往奈良各大景点的巴士。绝大多数游客会自然而然登上前往春日大社方向的巴士，这一路将会穿越是奈良公园主要景点，游客们去往奈良国立博物馆、东大寺等处，很大的一个理由是那里有可爱的小鹿。...

从

近畿日本铁道奈良站出来，就是一个大的综合巴士站台，这里有去往奈良各大景点的巴士。绝大多数游客会自然而然登上前往春日大社方向的巴士，这一路将会穿越是奈良公园主要景点，游客们去往奈良国立博物馆、东大寺等处，很大的一个理由是那里有可爱的小鹿。喂小鹿是奈良标志性的旅游项目，在与游人长久的相处中，小鹿们早已习惯了络绎不绝的人流，他们虽然不会说话，但杂处其中，静看人来人往，颇有怡然自得的乐趣。我没有随着人流登上去往春日大社的巴士。而是在另一个站台静静等待着97路车，它将驶往另一个方向——远离奈良市的生驹郡。这里没有多少游人，甚至外国人还不如日本本国人多。登上97路车，就能看到车窗外奈良真正的样子。与游人蜂拥的奈良公园不同，景点之外的奈良是安静的，没有太多人，这座城市的气质也许就像奈良公园里的那些小鹿，也是怡然自得，静静注目着游人，注目着历史，这是古都特有的气质。一千五百年的历史，这座城市见证了时代更替。大化改新、兴废遣唐使、幕府政治，无一不与这座城市有关，故而眼前的安静更能让人感受到背后的博大，厚重的人总是惜语如金。巴士渐渐驶出了奈良市区，日本农村的面貌完整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如果城市是安宁的，农村就是祥和的。日本农民的住宅与城市居民的住宅建造得一样讲究，追求实用与美感兼具。大片的农田见不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里已经几乎完全实现了农业生产机械化。远处的蓝天、群山和公路两旁的田埂、住宅，这是一幅充满美好与舒适的农村图景。公路不时会与铁路交叉，日本的铁道十分发达，不仅有新干线，还有各种各样的普速铁路，有国营的也有私营的，四通八达的铁道网络几乎可以连接日本所有的县级以下行政区。城际铁路的速度其实并不快，与高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建设投资和运营能耗也比高铁少很多，但这足够生活在两个相距不远城市的人每日通勤往来。我从大阪梅田站乘坐近畿日本铁道到奈良，全程花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速度并不快，但耗时并不算长，几乎做到了高效、节约、便捷的完美结合。这样完备而便捷的交通不禁让人心生羡慕。在巴士上坐了一个小时，丝毫不觉得无聊和不适，沿途的风景早已让我沉醉。我的行程是先到97路终点站参观法隆寺，再乘坐97路原路返回，到去程半路曾经过的唐招提寺。唐招提寺车站对门是旧田中家住宅，门口挂着“奈良市重要文化财产”的牌子，我不知道是不是前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的寓所，看样子有点像。顺路走进去，就到了我心中的圣地唐招提寺。这里的行政区划名叫五条町，在奈良县辖境下，与县治奈良市同属于县以下的二级行政区。现在这里是郊区，但1200年前属于平城京的市中心。招提是指在佛身边修行的道场，唐昭提寺的意思就是为唐朝来的鉴真和尚在此修行而建的道场。寺门上的“唐招提寺”四字匾额由孝谦女天皇手书，远看只知道这字好看，细细观察发现，这四个字用笔连贯，字形挺拔有力，进一步品鉴，一看便是用鸡距笔写成，满满是魏晋书法的风骨。在中国，书法的魏晋古法从南宋以后就已式微，几近销声匿迹，随着中式毛笔的不断变化，书法家过于讲究用笔而忽视对文字本身的琢磨，乃至今日的书法教学第一课总是在笔画当中画箭头标识行笔路线，写字都成了“画字”，让人不胜唏嘘。今日中国书法界鼓吹恢复魏晋古法的人不少，但许多重要的资料还得去日本搜寻，怎能不发人深省？唐招提寺的金堂是寺内最重要的古建筑。圣武天皇年号“天平”（A.D. 729—749），该时期的建筑被日本人称为“天平建筑”，这唐招提寺金堂便是现存最大的天平建筑，也是唯一天平时期金堂遗迹。从法隆寺时期的金堂与五重塔并列，到百年后唐招提寺金堂成为主殿超过所有其他建筑，这样的发展脉络见证着古代东亚佛教建筑的发展变化，也为中国佛寺从南北朝形制发展到唐宋形制提供了重要的实例。从唐招提寺金堂就看出日本的古建筑保护水平非常之高，每个亲临者都很难想象历尽一千二百年沧桑，木结构的建筑竟能保存如此完好。日本有诗云：“月光洒招提，圓柱垂影时，跫音踏地静，夜深共冥思。”（汉译版）因为是为大唐来的鉴真大师所建，我们可以认为唐招提寺就是仿照大唐的寺庙建设的，而我们在这里感受到的日本古风，也就几近唐风了。所以电影《刺客聂隐娘》的导演侯孝贤也专程来唐招提寺参拜，他从这里参悟大唐风物的精髓，借以构建电影的布景。可惜的是侯孝贤来唐招提寺时恰逢唐招提寺大修，无法在此直接取景拍摄，所以我们无缘在电影中一睹唐招提寺的风采。作为古建筑遗产，参观过法隆寺之后便不觉得唐招提寺金堂本身有什么雄奇之处，毕竟她的年代晚于法隆寺。这里对我而言精神意义远大于物质意义，因为这里长眠着一位圣人——鉴真大师。与绝大多数的中国人一样，初识鉴真大师来自于儿时的历史教科书，我们知道了唐朝有一位僧人历尽千辛万苦东渡日本，为日本带去了大唐文明，成为中日传统友谊的纽带。二战后，日本一直源源不断对中国的建设给予大量援助，更是在1972年实现了中日邦交正常化，中日关系迎来了一段蜜月期。有鉴于此，中国政府在扬州建设了鉴真纪念堂，主体建筑就是仿日本唐招提寺金堂而设计。鉴真东渡，绝大多数人只看到海路的艰险，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面临其他的困难。真实的唐朝并不如我们想象当中那么开放包容。唐朝法度严苛，唐人因私事出国限制极严，不经过朝廷的允准，获得朝廷办法的“过所”（类似于护照）就无法出国，甚至连通过国内的关卡都十分困难。我们知道玄奘就没有“护照”而只能偷渡出境。鉴真深知航海的危险、律令的森严，在弟子纷纷反对他东渡的时候，他说：“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诸人不去，我即去耳”，坚持信念决意渡海。今天的我们无法窥知鉴真真实的内心世界，没有办法准确获知鉴真决意东渡的目的究竟何在。我们只能从史书上不完整的记载对鉴真当年的壮举略窥一二。第一次东渡，因为没有官方文书，他们偷偷准备渡海，过程中被仇人向官府告发，幸好有宰相李林甫之兄所写的介绍信而逃过一劫；第二次东渡一切准备妥当，出海不久即遭遇大风，只能返航；第三次东渡，船出长江口已经行至舟山群岛附近，又遭遇大风，船触礁搁浅，鉴真在无人岛上忍饥挨饿三天三夜方被途经渔民搭救；第四次东渡，鉴真想从福州出发，然而由于他名气太大，行踪被暴露给了官府，官府将鉴真捉拿并送回扬州；第五次东渡，鉴真成功从扬州出发，然而船在海上又遭遇风浪而失去控制，在补给全都用完的情况下，船在海上漂浮了十一天，上岸才知道漂到了海南岛。鉴真第一次准备东渡的时候，已经五十四岁了。在平均寿命并不长的古代，五十四岁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人。第五次东渡失败后，鉴真一行人在海南岛居留了一年有余，这时候他已经六十三岁。鉴真不顾年老体衰，决定返回扬州继续准备东渡。在北上的途中，他的两位挚爱高徒先后因病去世，中间还有一位徒弟放弃事业离他而去。精神上的打击和南方暑热的气候让鉴真的眼睛逐渐模糊而失明。然而病痛的折磨，同伴的离去，都没有动摇六十三岁的鉴真东渡弘法的决心，他愈发坚定了。鉴真的第六次东渡是在日本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日本使团曾经面请唐玄宗求唐廷官派鉴真前往日本，但玄宗拒绝了，遣唐使们回国的途中路经扬州，将此事告诉鉴真，鉴真当即决定搭乘日本使团的船去日本。由于官府的阻挠，在日本人帮助下历经周折，鉴真大师第六次东渡终于成功了。在鉴真六次东渡的十二年中，先后有三十六人死于船祸和伤病，两百余人退出东渡行列，只有鉴真笃志不移，百折不挠，终于实现了毕生的宏愿。每次讲述鉴真大师的故事，我都会不由得满含深情，热泪盈眶。作为一个中国人，热爱日本美丽的风景，优雅的古风，享受古日本留给我们的美丽馈赠时，谁都无法回避我们心中实际上存在的盛唐情节。曾经的辉煌在中国几近销声匿迹，而最后保留得最多的却是海那一边的邻国日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古日本的辉煌遗产不仅是日本人的财富，更是中国的财富。饮水思源，我们怎么能够不感谢他，怎么能够不被他的精神和事迹深深感动呢？参观完金堂、讲堂，就能看到一个很小的院子，名叫开山堂。这里是供奉鉴真大师像的地方，取名“开山”既有日本律宗开山鼻祖的意思，也表达了对鉴真作为中日交流的先驱者的尊崇之意。在鉴真大师像面前，我用标准的日式姿势对鉴真大师三鞠躬。



这里不能拍照，请允许我盗图

在开山堂之后，我看到了琼花，这正是来自中国扬州的琼花啊。单独的一朵琼花并不好看，她没有牡丹的华贵，不似梅花的柔美，更没有樱花的壮观，但她颜色洁白无暇，八朵花聚集成环状，花形如盘，色白如玉。一株琼花树托起无数的白玉盘，玲珑剔透，玉树凌空，人们也往往将琼花看作完美的爱情象征。“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唐招提寺的琼花，不仅是扬州的象征，也是中国的象征，更是中日传统友谊源远流长的象征。因为家族的历史，因为鉴真大师的精神，更因为这里是我最膜拜的一位国家领导人的故乡，我始终对扬州怀有特别的感情，所以奈良的琼花更是一下子戳中了我的泪点，让独自身处异国的我突然陷入一种怀旧情绪的包围之中。结束了参观，临出门时，我听到了唐招提寺的钟声。突然想起电视剧《西游记》最后一集，唐僧师徒取经成功之后腾云驾雾回大唐，在天上他们听到了东土传来的钟声，这时唐僧满怀激动对徒弟们说：“徒儿们，听，这是大唐的钟声！”其实这一幕我早就想吐槽，悟空、八戒、沙僧他们都不是唐人，又何来对大唐钟声的感怀呢？如果真有这一幕，怕也是有点尴尬吧。而现在，我也听到了钟声，我以为这是大唐的钟声，其实这是日本的钟声。迈出山门，我回头又对唐招提寺三鞠躬，以标准的日式姿势。回到97路车站，一位同在等车的日本老人坐在板凳上读书，看到我走过来，便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起身将板凳让出一半。鉴真大师在上，您百折不挠的坚持终换来如今安宁祥和、开放包容的现代化日本，您请安息吧，我在扬州将永远铭记您。

Walkman

2016.06.10

    关注 NaiveDark天真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