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同学会/刘继明

 

慕容秋接到中学同学潘小苹的电话,说长委会附中要在木兰湖举办67届初中生毕业四十五周年庆典,问她参不参加。...







慕容秋接到中学同学潘小苹的电话,说长委会附中要在木兰湖举办67届初中生毕业四十五周年庆典,问她参不参加。最近几年,各种校庆厂庆和同学会之类的活动多如牛毛,慕容秋收到过的邀请都记不清了,她很少参加。但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木兰湖位于武汉市郊,交通不大方便,连直达的公交车都没有。慕容秋正不知怎么去呢,潘小苹在电话里问,你开车么?她愣了一下,说开什么车?我只有一辆自行车。她说的是大实话,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潘小苹却咯咯笑起来,也许是电流的作用,笑声听上去像个小姑娘,一点也不像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过一想到中学时代的潘小苹性格活泼,本来就很爱笑,也就释然了。但她还是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开车来接你吧!潘小苹在电话里爽快地说。慕容秋还没做出反应,对方就把电话搁了。

正值炎热的午后,慕容秋像以前每次出差那样,拎着简单的行囊,撑着一把碎花布遮阳伞,在小区大门旁边的法桐树荫下等潘小苹,反复咀嚼着“67届初中生”这个久违的称谓。这么说,我们都毕业四十五年了。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小伙子,到沧桑满面的中年人,其间的变化该有多大呢?她不无感慨地想。长委会附中的同学都是本市人,但大多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这次聚会,恐怕会有不少人彼此都认不出来了吧?

一辆白色的宝马在慕容秋面前的马路边戛然停住了,车窗玻璃无声地摇下,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对她招了招手,“慕容,上车吧!”

慕容秋愣了一下,才认出是潘小苹。她提着行囊,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

车里开着空调,慕容秋一进去就被冷气包围了,她顿觉一阵凉爽,整个身体仿佛浸没在游泳池一般。

“慕容,你还是那么苗条!刚才看见你站在法桐树下那样子,还以为是个学生呢!”潘小苹从反光镜里打量着慕容秋,语气里分不清是揶揄还是羡慕。

“其实,我倒想像你现在这样丰满一些……”慕容秋坐在后排座位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她从侧面只能看到潘小苹的半边脸庞,白皙、圆润,涂着厚厚的脂粉,乍一看上去显得很年轻,但眼角的鱼尾纹像一簇蓬松的水草十分醒目,将她的实际年龄暴露无遗。当然,像潘小苹这样的女人,年龄已经并不重要了。比年龄更重要的是身份和地位。慕容秋看着潘小苹脖子上的金项链和耳朵上硕大的翡翠耳环,脑子里冒出“珠光宝气”这个词来。

宝马轿车沿着幽静的法桐路向校门口驶去。由于放了暑假,校园里显得很空旷。经过老体育馆和图书馆时,潘小苹放慢了车速。“我有好几年没来W大学看樱花了,主要是太忙……”

“不来也好,我住在校园里也很少去看。”慕容秋说,“现在的樱花节越来越商业化了。每年看樱花的人都挤爆,虽说学校靠收门票赚了不少钱,可偌大个校园乱糟糟的,就快变成集贸市场了……”

“卖门票?”潘小苹似乎不大相信,“想不到堂堂的W大学如今也变得一身铜臭了。想当年,我为了拿到一张盖有W大学印戳的夜大毕业证,还得到处找人帮忙呢!”

潘小苹的话,让慕容秋想起了消逝已久的往事。三十年前,她刚从W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潘小苹在长委会下属的一家工厂当工人,从汉口过江来找她帮忙在夜大报名。上世纪80年代,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凡是有点儿上进心,又错过了上大学机会的年轻人,都争着想上个电大夜大什么的,许多大学都开办了夜大电大班,报名的人多得几乎要挤破脑壳。慕容秋有个同学分配在成人教育学院,正巧负责招生工作,她帮潘小苹不费吹灰之力就报上了名。办完报名手续,潘小苹对她感激涕零,非要请她吃一顿饭。两人坐在校门口一家拥挤的小餐馆里,一边吃一边聊天。那时也是暑假,小餐馆里的窗式空调呜呜轰鸣着,还是热得不行。潘小苹要了两瓶冰镇啤酒,一人一瓶,半瓶下肚,话题更多了。两人从中学聊到插队,再到返城,东扯西拉,越来越不着边际。“慕容,我有个疑问一直没机会当面问你,当初在沿河农村插队,你真的爱上了那个大队团支书么?”潘小苹突然问慕容秋,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分明有了些醉意,“如果那个……我总想不起来他名字了……如果他没有在一场大火中丧生……对,当时报纸和广播上都说是‘牺牲’,为了抢救集体的财产壮烈牺牲……慕容,你真的会跟他结合吗?”慕容秋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血在涌动。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当面这样问过她。这个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就像往伤口上撒盐。但她又觉得无法回避。实际上,她自己也常面对这个疑问,每当夜深人静独处之时,这个疑问就像幽灵一样冒出来:“会吗?你会吗?”咄咄逼人,充满审视和怀疑。她想给出一个果断鲜明的回答,可总是做不到。“也许,不过……”她在含糊不清的词句中备受煎熬,惶惑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心虚的事。但是此刻,面对着昔日的“插友”和同学,慕容秋变得坦然起来。“当时肯定会的!但如果是现在,就不一定了……”她的回答听起来“斩钉截铁”,但还是存在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漏洞:“如果是现在,咱们会跑到那个乡旮旯去受苦吗?”潘小苹尖刻地反问道。慕容秋觉得无言以对,幸好她转向了另外的话题:“慕容,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个时代,要不,你我说不定都会在乡下待一辈子,你更不可能上大学,还当了大学教师,更重要的是,你没嫁给那位‘金训华’……当时的报纸上是这么宣传的吧?而是嫁给了辜朝阳!”慕容秋发现,潘小苹说到“辜朝阳”的名字时,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辜朝阳有一次告诉她,在沿河插队时,潘小苹暗地里追求过她,每次从武汉回来,都要给他送一大堆零食,潘小苹的父亲是长委会的总务处长,总能搞到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副食品。但慕容秋没在意,也不相信。总觉得这是辜朝阳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编的假话。但现在,她相信这可能是真的了。毕竟,当时她跟潘小苹辜朝阳不在同一个大队插队,潘小苹和他受到特别关照,没多久便调到河口镇上去工作了,俩人在一起的机会比自己要多。“不过,这个时代还是不公平!”潘小苹圆圆的脸上泛着啤酒红,像抹了一层胭脂,“凭什么你就能在名牌大学教书,辜朝阳在省政府机关当干部,我他妈就只能在一个小破厂里当工人,为了拿张破夜大文凭还要托人开后门呢?”潘小苹的嗓门很尖,很刺耳,惹得隔壁餐桌上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纷纷转过脸来瞅她们。慕容秋脸也红了,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好像她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她想起当年在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插队落户的誓师动员大会上,潘小苹代表全班女同学发言时,举着拳头慷慨激昂地宣誓“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情景。这样的联想让她心里有些惶惑。她不想苛求潘小苹。与其苛求某个人,还不如去苛求时代,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逻辑,当时代的列车突然改变行驶方向时,作为列车上某个零件的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其实对于潘小苹,这个时代已经够公平,而且有点过头了。慕容秋想。当初她到沿河插队不到一年,就靠父亲的关系招工回武汉当了工人。那时候,插友中有多少人羡慕她啊!不过,慕容秋没有把这话说出来。那时,她刚跟辜朝阳结婚不久。作为女人,她理解潘小苹对自己的羡慕。在一般女人眼里,辜朝阳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更何况潘小苹当初还追过他呢……

不一会儿,宝马车就驶上了长江二桥。尽管是在轿车内,她还是感受到了这座据称是亚洲跨度最长的拉索大桥的雄伟气势。

潘小苹打开了车上的音响,熟悉的曲子飘入慕容秋的耳朵,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可是他们当年最爱唱的一首歌。在农村插队时,每次文艺汇演都是保留节目。时光荏苒,多年来涌现出了多少新的流行歌曲,可他们中间无论性格和人生观有多大的差别,都依然无一例外地喜欢这些老歌。

“小苹,请把声音调大一点。”原本仰靠着的慕容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低声说。

潘小苹调了一下音响,同时从驾驶座旁边拿起一颗口香糖,对慕容秋示意了一下,“要不要来一颗?无糖的。”慕容秋似乎完全沉浸在那首熟悉的乐曲里,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潘小苹就用一只手熟练地剥掉包装纸,动作优雅地把口香糖糖放进了嘴里。

慕容秋觉得,潘小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某种说不出的优越感。的确,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从乡下返城的工厂女工了。前些年,潘小苹所在的长江机电厂从长委会独立出来,同好几家企业整合到一起,成立了星汉集团。潘小苹也由一名普通的工会干部,一步步晋升为副总经理,两年前,又爬上了集团总经理的宝座。现在的潘小苹手下有上千名员工,获得过全省“三八红旗手”和全市“十佳女企业家”的称号。对于潘小苹的发迹史,慕容秋其实并无多少兴趣,倒是潘小苹本人,似乎把她当作了自己的闺蜜,一有机会就对她絮叨个不停,公事私事,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灌,也不管她爱听不爱听。有段时间,潘小苹经常邀她参加一些高档的饭局,出席饭局的不是政界要员,就是商界大佬,每顿饭都要花费好几千上万元。尽管慕容秋一向不喜欢应酬,但又不好拂潘小苹的面子。但她只参加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后来,潘小苹又请她去过一次美容健身会所。不是那种街头的“美容店”,而是专为潘小苹这种身份的人定制的会员制“会所”,一张会员卡都要好几万。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慕容秋简直不敢相信武汉竟然有如此豪华奢靡的地方,里面的装饰和服务大概只有皇宫里才会出现。以前,慕容秋只是从书上得知古代那些皇室贵胄用牛奶沐浴,那一次,她和潘小苹见识了真真切切的“牛奶浴”。但她一点也体会不到潘小苹宣称的那种所谓“极致的快感”,相反,却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这种心理上的不适带来的生理上的反应就是:她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整个身体似乎都被掏空了。离开会所,潘小苹开车送慕容秋回家时,问她感觉怎样?“你需要的话,我给你也办一张会员卡。”慕容秋赶紧摇头,潘小苹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异常,从后视镜里看见她脸色很苍白,问她怎么啦?慕容秋闭着眼睛,答非所问地说:“小时候,能喝上牛奶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潘小苹听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慕容秋再也没跟潘小苹去过那样的会所。潘小苹呢,也没有再请她……

木兰湖是一个不怎么出名的风景区,除了本地人,很少有外地游客光顾。湖边草木丛生,蜂飞蝶舞,颇有几分野趣。湖水倒还清澈,波光潋滟,水天一色,但整个景区显得有些荒凉,除了零星的几栋省市机关修建的疗养院,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建筑,如果不是节假日机关团体组织的活动,来这里的游客寥寥无几。几首游艇孤零零地停泊在码头上,少有人光顾。湖面上灰蒙蒙的,依稀能看到几只渔船撒网,间或有几只鱼鹰在空中飞过,发出哇哇的叫声,听上去像乌鸦叫。风从湖面上吹过时,挟带着一股死鱼烂虾的腥臭。即使在宾馆的房间里,也能闻到这股气味。

在木兰湖所有的疗养院所中,省财政厅疗养院的档次和条件算是最好的了。长委会附中67届初中毕业四十五周年庆典包了整整一栋楼。

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却又那么陌生。彼此的目光从对方脸上匆匆相遇,又慌乱地掠过,留下一片记忆的空白,让人想起苏轼的那首《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慕容秋不忍心在这种场合徒增感伤,她在签到处签上匆匆自己的名字,领了钥匙和礼品袋,就直奔楼上的房间去了。

房间虽然陈设简单了点,但很宽敞,而且一人一间。随着年龄的增长,慕容秋对住宿环境越来越挑剔,平时出差或开会,她最怕两个人住一间。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活习惯各不相同,却被安排住在一起,横竖让她觉得别扭。如果碰上对方打呼噜,哪怕服用安眠药,她也别指望睡上一个囫囵觉了。

从装在礼品袋里的一份长委会附中67届初中毕业四十五周年庆典活动名录中,慕容秋看到了一串熟悉的名字,她知道,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张曾经稚嫩的面孔。在时间的帷幕后面,每个人的故事都蒙着岁月的灰尘,它们的厚度,又岂是一场同学聚会所能拂去的呢?

慕容秋忽然有点儿后悔,自己也许真不该来参加这么一场注定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庆典。

既来之,则安之。慕容秋从手包里拿出一摞打印稿,放到茶几上。整个暑假她都在审读研究生的毕业论文,自己的研究课题也暂时放到了一边。但她刚翻开稿子,就有人敲门。

门没有闩,进来的是潘小苹。她就住在慕容秋的隔壁。

“慕容,你看看谁来了?”潘小苹笑盈盈地说,往旁边一闪。慕容秋这才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皮肤白皙,很有气质的女人。与装扮浓艳的潘小苹相比,她身上有一种近乎冷艳的美感。

那矜持的气质,冷傲而略带忧郁的目光,都让慕容秋觉得眼熟。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了。

“她是刘蓓呀!”潘小苹夸张地拍了一下巴掌说,“当年,刘蓓可是咱们附中的校花啊!”

慕容秋记忆的黑箱一下子被照亮了。“毕业后咱们就没再见过面吧,一点也认不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当两人的手相握时,她觉得刘蓓那双纤细的手异常冰凉。

“是呀,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刘蓓嘴角绽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慕容,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你的报道。你现在是名教授嘛!”

慕容秋听出了几分妒忌的味道。她记忆中的刘蓓冷傲,自恋,敏感。尤其那副睥睨的眼神,似乎总在对人显示着某种优越感……

当年,在长委会附中67届初中生中,刘蓓可是个引人瞩目的人。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天生一副明星气质。学校组织文艺演出,她表演的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和独唱《红莓花儿开》都是保留节目,而且被选送去参加省市中学生文艺汇演,拿过名次。有人还给刘蓓取了个绰号“吴清华”。刘蓓的父亲是武汉军区的副政委,因母亲转业到长委会工作,刘蓓跟着转学进了长委会附中。有人曾看见一辆挂军队牌照的小轿车经常来学校接送过刘蓓。漂亮的容貌,出众的才艺,再加上显赫的家庭背景,使刘蓓成了当之无愧的“附中之花”,不论老师还是同学,都喜欢跟她接触,似乎只要能看见那张天仙般美丽的脸庞,听到她那百灵鸟一样清脆的笑声,就是一种愉快的享受。刘蓓本人也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的地位,骄傲得不行,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很少拿正眼瞧人。但即便这样,刘蓓刚转学来那会儿,班上喜欢跟她套近乎的男生女生还是络绎不绝。当然,慕容秋是个例外。慕容秋是班上公认的尖子生,不仅每门功课名列前茅,课外活动也很出色,她普通话讲得格外标准,是附中广播台的播音员,在市少年宫举办的全市初中作文比赛中得过一等奖,给她颁奖的是省里的一位著名作家。慕容秋是那种秀外慧中的女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下了课就在教室内外到处乱窜,叽叽喳喳的,一刻也闲不下来。每次下了课,一群男女同学争先恐后地围着刘蓓说说笑笑时,慕容秋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捧着一本小说,看得聚精会神,连头也很少抬一下。所以刘蓓来了半个多学期,慕容秋跟她连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初二上学期清明节,学校组织同学们去解放公园苏军烈士墓扫墓。那天下着微微细雨,他们初二(三)班的全体同学穿着整洁的校服,排列在庄严肃穆的苏军烈士墓前,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然后由慕容秋和刘蓓朗诵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迎接未来》。

为了朗诵这首诗,慕容秋和刘蓓事先练习了好几天。从那以后,她俩成了班上最要好的朋友。慕容秋课余时间喜欢看小说,刘蓓也喜欢。两个人经常交换对方看完的书,还在一起交流读后感。有一次看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刘蓓满脸认真地问她,保尔的三个女友冬妮娅、丽达和达雅,你喜欢谁?她略略思忖了一下说,达雅。她朴实、温柔、善良,是保尔真正的爱人。刘蓓不以为然地说,达雅只是保尔的一个保姆,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保尔真正爱的人是冬妮娅和丽达!慕容秋不同意,反驳说保尔在筑路工地上对冬妮娅那么鄙夷,他怎么会爱冬妮娅这样的资产阶级小姐?刘蓓坚持说,每个人都爱美,冬妮娅那么漂亮,保尔当然喜欢她,要不怎么会为了她打架呢?男女之间的爱情是超越阶级和政治的!两个人激烈地争论起来,但直到快放学时,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刘蓓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说,慕容,难怪同学们都说你像一个人的。慕容秋问:谁?刘蓓笑了笑说:林道静。林道静是小说《青春之歌》的主人公。班上的同学几乎没有人没看过这部小说的。对于自己是不是像林道静,慕容秋以前没想过。但刘蓓这么一说,她心里倒有几分高兴。但让慕容秋不解的是,刘蓓生在一个革命军人家庭,却像那个浑身沾满资产阶级臭气的冬妮娅一样,满脑子资产阶级的思想和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刘蓓没读完初中,就被特招进了解放军海政文工团。离开长委会附中时,刘蓓给班上的每个同学都送了一件纪念品,慕容秋得到的是一本小说,《青春之歌》。她想起刘蓓曾经说过她像林道静的那句话,心里涌起一股特别的滋味,仿佛自己跟刘蓓之间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后来,慕容秋跟刘蓓再也没有联系过,关于她的许多传闻也是从潘小苹那儿听说的。潘小苹有个绰号叫“小广播”,经常在班上传播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毕业后依然如此。刘蓓的经历充满了只有在小说和戏剧中才有的传奇色彩。

此刻,看着刘蓓那张尽管因岁月磨损而显得憔悴和暗淡,但看上去依然美丽的脸庞,慕容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欢悦,她一改平时的矜持和沉静,亲热地拉着刘蓓那双纤细而冰凉的手,面对面坐下来。在长委会附中度过的时光从她们的话语间汩汩流出。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那次在解放公园苏军烈士墓的祭奠仪式,她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作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迎接未来》。当然,还有刘蓓离开附中时送给慕容秋的那本《青春之歌》。“当时,你为什么要送给我一本《青春之歌》呢?”她终于把心里压了几十年的疑问提了出来。刘蓓没有回答,一脸茫然。很显然,由于时间太久,她忘了。慕容秋本来还想告诉刘蓓,她把那本《青春之歌》一直带在身边,在沿河县农村插队时一度丢失过,不久前又奇迹般地失而复得了。但现在见刘蓓好像一点也记不得送给她那本《青春之歌》,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她忽然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这种鸿沟不仅仅因为时间,还因为她俩之间原本就有的隔膜。是啊,当年她俩虽然是同窗,可彼此之间很少交流,归根结底,除了那次在苏军烈士墓朗诵诗歌,以及那本《青春之歌》,她对刘蓓其实一点也不了解……

正当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觉得有些尴尬时,刚才趁慕容秋和刘蓓在房间里说话,不知道又去哪个房间串门的潘小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男人:一个高大魁梧,满脸络腮胡,板刷头;一个身材瘦小,斯斯文文,戴着近视眼镜。两个男人故意不吭声,含笑地望着慕容秋和刘蓓,似乎在说:“猜猜我们是谁吧!”

慕容秋和刘蓓都努力地从记忆中打捞和搜索着当年同学的影子,试图找出两个来“对号入座”。

潘小苹被她俩的认真劲儿逗笑了:“算了,大陈小莫,你们俩就别为难我们的‘吴清华’和‘林道静’了吧!”

一听到 “大陈小莫”,慕容秋脑子一亮,终于想起来了。大陈叫陈光,初二时就长到一米七,是长委会附中男球队的中锋。小莫叫莫少怀,初一时就在《长江日报》发表过诗歌,是长委会附中文学社的社长。莫少怀的父亲是武钢的技术员,母亲在长委会做会计,父母都是上海人,武钢筹建时才调到武汉的。

莫少怀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她们,带着浓浓的上海口音说:“慕容秋刘蓓!你们认不出我们,我们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们的啦!”

“是呀是呀,你俩还是那样漂亮……”不善言辞的陈光一脸憨笑,“我们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位都是班上的大美女,还能认不出来?”潘小苹故作酸溜溜地叫道,“他们唯独见了我像路人一样,男人都这么副德行啊……”

“哎呀潘总,当初你可是长委会附中出了名的‘小广播’,谁能不认得你呀!”莫少怀不无奉承地说。

话音未落,大家都笑起来。慕容秋发现,刘蓓一脸漠然。嘴角那一丝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像是硬贴上去似的,显得有些勉强。

莫少怀从挎包里拿出几本书,送给慕容秋和刘蓓,一边说:“二位美女,这是鄙人最新出版的诗集,请多多指教哦!”

潘小苹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半是夸奖半是调侃地说:“小莫现在是我们市的著名诗人,已经出版过好几本诗集了。”

莫少怀说:“老同学你就别笑话我了。要不是你慷慨赞助,我这本诗集也出不来的呀!”

这当儿,陈光把莫少怀送的诗集又还给了他:“我是个大老粗,看不懂这些叽叽咕咕的玩意儿,你还是送给别人吧,免得浪费了。”

“大陈,你这哪像老同学说的话?”莫少怀生气地白了陈光一眼,“懂不懂是你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说着,把诗集又塞给了陈光。

两个人你推我搡的,房间里更显热闹了。一直到吃晚饭,慕容秋房间差不多变成了联络站,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几乎没断过人。每见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面孔,照例是一番猜测和惊喜,笑声和表情都很夸张。四十五年之后的重逢,让这群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同学兴奋得仿佛又回到了消逝已久的少年时代。可当人潮退去之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慕容秋只身一人时,同学们的面影在脑子里又变得模糊不清,让她弄不清究竟谁是谁了。

晚饭后,慕容秋和几个同学在湖边散了会儿步,就回房间了。她洗完澡,坐到床上,像在家里那样习惯性地拿起一本书,但还没来得及打开,住在她隔壁的潘小苹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呱唧呱唧地进来了。

“慕容,你陪我聊聊天吧!”潘小苹既像命令又像央求地说,“我这脑子兴奋得像电疗一样,今晚肯定得失眠。”她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叼起一根摩尔牌香烟,问慕容秋要不要也来一支,慕容秋放下手里的书本,摇摇头,她就自己把烟点上了。“还是你好,不抽烟不喝酒,跟个淑女似的。”她抽了一口烟,垂着眼睑说。看得出有些疲倦。尤其是洗过澡卸了妆之后,素面朝天的潘小苹明显地显出了老态。从来到聚会上那一刻起,潘小苹似乎就没闲过,哪里最热闹哪里就有她的影子。她差不多成了同学会上的核心。也难怪,潘小苹不仅是本次同学会的主要赞助人,还是具体的会务负责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她,包括大家的食宿安排。“知道吗慕容?咱们这一百来个同学,就你和我是一人一间,其他都是两人一间房。包括刘蓓!”潘小苹说。慕容秋听出她话里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但为什么要特意提起刘蓓呢?她正纳闷着,潘小苹又神秘兮兮地说:“你别看刘蓓一直独身,我听说她跟省歌舞剧院的一个小白脸早就同居了,那男的比她小好几岁。现在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时兴老牛吃嫩草呢!”话没说完,她就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不料被烟呛了一下,伏下脸剧烈地咳嗽起来,抬起头时,慕容秋发现她的眼泪都咳嗽出来了。“听说刘蓓在部队时就风流出了名。”潘小苹仍旧津津乐道地说。慕容秋暗自惊讶,她为什么对刘蓓的个人隐私那么了解?从小到大,慕容秋都没有在背后议论别人私事的习惯,所以她始终没有接潘小苹的话茬儿。

第二天上午集体游湖,下午联欢。吃过早餐后,大家在码头分别上了两艘游轮。湖面上晨雾尚未消散,视野之内白茫茫的,空中滴滴答答,不知是下露水,还是下雨。湖水也没有在岸上远眺时宛如碧玉,而显得有些混浊。两艘游轮虽然破旧,开起来却很快,转眼的工夫,开在前头的那艘就把后面的这一艘甩落了一大截,很快无影无踪了。

慕容秋在后一艘游轮上。在一大群人中间,没有看见潘小苹。也许她在前面那艘游轮上,也许她压根就没来参加游湖?大家都在跟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低声交谈,慕容秋却不知道跟人聊什么。面对着一张张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脸孔,慕容秋觉得同学重逢时那份最初的喜悦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逾越的生疏和孤单。的确,几十年时光铸就的空白,岂是一两天的相聚就能填补的?意识这一点,她心里不禁有些惆怅。也许真不该来参加这次聚会的。她再次后悔地想。

船舱里空气不大好,慕容秋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起身往船舱口走去。船身颠簸得很厉害,她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幸亏靠走道的一个男同学及时伸出援手扶住了她,“慕容,你没事吧?”慕容秋抬起头,看到了长满络腮胡的憨厚的笑容。是陈光。她道了一声谢,像攀缘那样扶着走道两边的座椅靠背,继续向船舱口走去。

慕容秋刚登上甲板,一股挟带着水沫的湖风扑面而来,把她的头发整个吹拂起来,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迎风飘扬着。她扶紧栏杆,努力站稳脚跟,才没被风刮倒。

此时,晨雾渐渐消散,湖面逐渐显露出了她秀美的面目。游轮正绕着一片湖洲行驶着。湖洲上树木繁茂、田畴连片,一幢幢二三层楼和砖瓦平房的农舍点缀其间。“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这久违的乡野景色,像一根绳子那样牢牢地拴住了慕容秋的目光。但随着游轮加速向湖中心驶去,这一切便倏忽不见了。这当,她转过脸,发现甲板的另一头还有个人,婀娜的身材,摇曳的裙裾,以及随风飘扬的长发。慕容秋认出是刘蓓。刘蓓扶着栏杆,身体的重心微微向外倾斜,给人随时可能掉入湖中的感觉。由于刘蓓背对着自己,慕容秋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她能想象得出刘蓓那副忧郁落寞和遗世独立的眼神,在那样的眼神后面,隐藏着一个别人无法进入的世界。慕容秋打消了过去跟刘蓓攀谈几句的念头,悄悄回船舱去了……

按照潘小苹设置的议程,下午恳谈会的主打节目是每个同学汇报各自的业绩。四十五年,长委会附中67届初中生在各行各业不乏成功人士,当然,大多数人还是碌碌无为的失败者。但无论成功者还是失败者,都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曝光。个中原委,其实都源于一种矛盾的心理:成功者怕背上炫耀的名声,失败者则出于自卑,更是不愿启齿。这再次证明了慕容秋的心结:四十五年的时光,已经在长委会附中67届初中同学之间垒起了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唯有潘小苹是个例外。同学会送给每个人的礼品袋里夹着一本《楚商》杂志,上面刊有莫少怀写的报告文学《企业界的花木兰──记“武汉十佳女企业家”潘小苹》,所以,潘小苹不用当众“汇报”,大家对她的创业历程就已熟知了。莫少怀用浓厚的上海口音朗诵文章中的一段,尽管文字里充满了阿谀奉承,但大家出于对同学的尊重,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潘小苹起身向大家点头,顺便为上午因处理公司的紧急事务没能陪同学们一起游湖表示了道歉。她不遗余力地赞助和参与同学会,大概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回报吧?慕容秋忍不住想,觉得昔日的“小广播”既可爱,又有几分可笑。

相对于乏善可陈的恳谈会,晚上的告别宴会倒是花絮不断、高潮迭起。由于喝了酒,大多数人都放开了。即使端坐在桌上哪儿也没去,五花八门的敬酒词也不绝如缕地传入慕容秋的耳边。“四十五年的分别,短短两天的相聚,今宵离别后,何日再见面?”一位两鬓斑白的男同学一边动情地朗诵,一边高举酒杯,邀请同学们一起干杯。有人放开嘶哑的喉咙哼唱起一首知青时代的小调:

第一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家那条小黄狗,

咬住了我的大裤衩!

你二次到你的家

你不在,你的妈妈告诉我,

你在河边洗衣鞋(音Hai)。

第二次到你的家,

你正在,你轻轻叫一声“我的郎”

把我拉进了你闺房……

这首模仿民间荤曲谱写的小调,带着一股露骨的黄色情调,曾经在大江南北的男知青中间广为流传。有一次,辜朝阳从河口镇来知青点看慕容秋,跟几个男知青一起打牙祭,一边喝酒,一边哼唱这首小调,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像一群小流氓。慕容秋一生气,将一锅她亲手煮的鸡汤泼到了地上,那只大母鸡足有三斤重,花光了她一个月的零用钱才从老乡家里买来的。此刻,慕容秋听着这首久违的《知青小调》,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辜朝阳用流里流气的腔调哼唱时的情景,心里五味杂陈,面对满桌的菜肴,顿时没了胃口。她想赶紧吃完饭回房间。但就在这时候,另外的一张餐桌上有人大声吵嚷起来。一个嗓门很尖利,带着浓厚的上海口音,是莫少怀,另一个嗓门很粗,地道的武汉腔,是陈光。

“愚昧,愚昧!难怪你现在还是个工人的……”

“工人怎么啦?工人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挣钱,哪像你们这帮没有脊梁骨的文人,良心都让狗吃了,只晓得睁着眼睛说瞎话,拍那些当官的和有钱人的马屁!”

……

两人的嗓门越来越高,争吵声变成了叫骂,整个宴会场全乱了。

慕容秋有些诧异。这两个人在聚会上整天形影不离的,怎么突然吵起架来了呢?这时,一个坐在她身边,刚从那边敬完酒回来的秃顶男同学嘿嘿笑了两声,对她小声说:“小莫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耽误了我们整整一代人,大陈挺老毛,说自己去农村插队真正是增长了见识、磨炼了意志,无怨无悔。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说服不了对方,竟然就开骂了……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啊!”

慕容秋听了,好长时间没吱声。不知怎么,她忽然回想起初二那年,陈光当地质勘探队员的父亲失足掉下悬崖死后,因母亲体弱多病,原本家境就很困难的陈光被迫辍了学,在汉口火车站附近的煤场拾煤渣。班上的同学获悉后,发动全校师生捐款,一个多月后,又让辍学的陈光回到了课堂。慕容秋记得,那天阳光灿烂,陈光走进教室时,穿着不合身的蓝色咔叽布上衣,胸前戴着红领巾,在她前排坐下时,背在身后的双手指甲里还沾着黑乎乎的煤渣,被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照,熠熠闪光……

直到告别晚宴结束,慕容秋也没看见刘蓓。

按照安排,同学会第三天早上才结束,但慕容秋告别晚宴还没完,就搭乘潘小苹的车回家了。

一身职业装的潘小苹一边驾车,一边对慕容秋说:“我是公司有急事不得不回,你呢,反正是放假,一个人吃了饭,全家不饿。”她似乎已经从同学相聚的气氛中摆脱出来,说话的语调听上去很轻松。“你干吗不再待一晚上,跟大伙好好聊聊呢?”

“人除了吃饭,要干的事情太多啦!”慕容秋故意“拧巴”地说。

“看得出,你跟大伙儿聊不到一起去。其实我也一样。可这有什么关系?同学嘛,不一定非要聊得来的。”

“我压根儿没想聊什么。”

“慕容,你太压抑,老单身不是个事。还是早点找个……老伴吧!”

慕容秋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明显感觉到了潘小苹的关心,但她没有说话。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潘小苹的话题似乎从信马由缰、漫无目标,找到了明确的方向,“我认识一位国企老总,姓童,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同志,60年代的清华毕业生。”

“……”

“你觉得怎么样?不作声就等于同意啦?”

慕容秋的思绪飘向了车外黑魆魆的郊区的旷野,偶尔有灯光闪过,仿佛流星一样,让你来不及看清楚任何景物,一切又重新堕入了茫茫的黑夜。慕容秋想起给自己写过好几封信,而自己只回过一封的何为。她心里对何为一直很敬重,可始终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她最终拒绝了何为来武汉见面的要求。为此,她心里内疚了好一阵子。此刻,听了潘小苹的话,她不由想,难道自己真的到了非要给人介绍老伴的年龄吗?

潘小苹见慕容不接她的话茬儿,就换了个话题。“你跟辜朝阳还有联系吗?他现在可是个大人物呢!我每次见到省市领导,都听他们提起他。我听说他给沿河县投资了一个大项目,是不是你牵的线?……这是件好事,毕竟我们在沿河待过两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为沿河的老乡做点贡献……慕容,我真不明白,你和辜朝阳这么般配的一对,当初为什么要分手?而且我还听说,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简直不可思议嘛!”

“你是不是替我感到后悔?”慕容突然打断她的感慨问道,“或者在为你自己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他追到手吧?”

潘小苹握方向盘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从反光镜里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慕容,你怎么变得跟刘蓓一样孤僻,说话这么伤人呢?”

慕容秋听出潘小苹生气了。她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友好,甚至有些过分,但她并不想把这句话收回来,所以就沉默下来。

一直到车驶进W大学校园,慕容秋和潘小苹也没再说话。当她下车时,潘小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对她提醒了一句:“慕容,我会让老童主动跟你联系的,别忘了。”

一种“闺蜜”之间才有的友情使慕容秋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但她只是略略停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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