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琪】第四章 独木桥

 

高考这条独木桥,章琪滑下去了。...





(图片来自网络)

7月7号的天气预报一直在变。一下子说是下雨,陈秀珠很高兴:“你看,老天爷都帮你们,否则考试的时候多少热啊!”一下子又说是大晴天,陈秀珠依旧很高兴:“运气好啊,不下雨了!”老天爷被弄得有点不知所措,7月7号一早起来,先飘了几滴雨,又出了一会儿太阳,然后就阴沉着一张脸,晴、雨两套方案分放左右手,随时准备扔下去王炸。

章琪昨晚睡得不是太好,睡梦浅,一直哭哭笑笑,第一次惊醒是半夜三点,第二次是五点,迷迷糊糊再想睡却也睡不着了,瞪着眼睛望天花板,眼前是各种奇奇怪怪的名人名言、定理公理。前几次模考还挺稳定,但到了最后一次,竟然一下子落下去几十分。虽然各科老师和班主任一直安慰她,但章琪自己心里却有了不祥的预感。

刷牙洗脸吃早饭,装作信心满满地跟家人告别。陈秀珠陪着女儿,叽叽喳喳说:“你看,这个天帮忙么!不冷不热,既不下雨,也没太阳,阿琪你这次运气一定好的!”但章琪却变了脸色,捂住了肚子。“怎么啦?”陈秀珠关切地问,“肚子痛啊?老鬼三来了啊?”章琪点点头,好一会儿不答话,再然后气若游丝:“没关系的,一点点不舒服。”可是脸色明明一点点难看下去。到了考场门口,陈秀珠和几个陪考的家长一商量,正准备去买止痛片,只看到章琪脸色煞白,靠着路边,像放慢动作一样,一点点蹲坐了下去,最后仰面昏倒在地。

“阿琪,阿琪!”陈秀珠大叫。老天爷终于等到这个时机,举起右手边的牌掷落,一声轰雷巨响,瓢泼大雨翩然而至。

救护车送到医院里,吃了药挂了半瓶盐水,等章琪再赶回考场时,已经过了开考时间十多分钟,虽然监考老师不曾为难,但章琪自己急了。越急越乱,眼睛里看出来,字叠着字,读一遍,不明白题目在说什么,读两遍,还是不明白。赶紧转到下一题,依旧不明白,脑子一片空白。来回往复,数学大题连空三道。一步错,步步错,士气一落到底,接下去的考试,便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语文作文写着写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时间静止了。章琪一个人,在一片黑暗里面走。她有时候希望这是一场梦,眼睛闭起来,再睁开,天就亮了。

但没有。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管睁几次眼睛,夜还是那个夜。

“大不了复读好了,”陈秀珠在旁边垂泪。但章琪不理睬,在她心里面,那个唯一的泡泡破掉了。

一个凌晨,章中兴起来上班,看到坐在床边发呆的章琪。章中兴走到女儿身边:“阿琪,跟爸爸一起去上班好吧?”

天还没亮,菜场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声响。装货卸货的声音,一张张气喘吁吁的脸。忙碌的摊贩停下来,跟章中兴打招呼:“老章!”又用各地口音的普通话问:“你女儿啊?很漂亮的,你福气好!”章中兴乐呵呵应着,一个一个招呼打过去。章琪突然发现,原来记忆里不苟言笑的爸爸现在变得这么和气。

章中兴带着章琪走到一个水果摊前,问一个皮肤黑黑梳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刘路,你妈妈呢?”“在进货还没来呢!”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偷偷看章琪一眼,忽然有点羞涩,递一个苹果过来,“姐姐,吃不吃苹果?”章琪下意识退后一步,摇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女孩举着手,有点尴尬,章中兴接过来:“谢谢你哦,刘路。”女孩笑一笑,转过身继续去摆摊。

章中兴下岗后,在菜场管理处寻到一份差事,其实也是临时工,主要和各个摊贩打交道。章琪从来没有问过爸爸上班的事情,在小菜场上班,她并不以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现在,章琪跟着章中兴坐在管理处的老式桌子后面,看着破破烂烂的管理室里,章中兴一个人擦桌子、泡开水。章琪闻到一股上海黄梅天里,木头腐烂的味道。

管理处就在刘路家水果摊对面,章琪看到一个面色黝黑的精瘦女人踩了三轮车来,刘路和她一起在往下搬水果。刘路的手脚很快,不一会儿一个水果摊就摆得漂漂亮亮。天光一点点亮起,白发的老人、穿睡衣的主妇渐渐多了起来,讨价还价声、吆喝声开始此起彼伏。忽然一个大嗓门传过来:“你这样不作兴的!”然后一阵嬉笑。章琪听出来,那是27号的扎巴。

章琪望扎巴方向望了一眼,眉头皱了一皱。“阿琪啊,我知道你不喜欢扎巴的,我也不喜欢的。但是不喜欢归不喜欢,佩服还是要佩服的,”章中兴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了过来。章琪听了很讶异,她从来没想过还有人佩服扎巴。章中兴拿过一个热水瓶,往搪瓷杯里倒水泡茶:“我跟扎巴是同学唉,你知道吧?她从小性格就是这样的,你说人多坏么不见得的,喜欢搬弄点是非,背后说说人家这个那个。但是这桩事情我服气的——大家都下岗,她第一个出来摆摊头。”

“做早点心多少辛苦啊?每天早上三四点钟要起床开始准备,刮风下雨天冷天热不管的,雷打不动。还有你看到刚才对面水果摊的赵大姐了吧?就是刘路的妈妈。每天早上总归先到水果批发市场进货,然后一路再骑黄鱼车到这里。你别看刘路小,帮她妈妈很多忙了。”

章琪沉默着,她当然知道章中兴今天叫她来菜市场,准备给她上的是什么课。她心情忽然有些激动,说:“爸爸,我不想知道小菜场里的人都过的什么日子。”讲完想想,再补充一句,“我不要跟他们过一样的日子!”

章中兴望着女儿,点点头:“阿琪,我知道的,爸爸妈妈没本事。”这句话的语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章琪听了,心头一震。晨光里偷眼望过去,忽然发现章中兴原来鬓角已经白了,眼角的鱼尾纹向四面八方裂开来,一皱眉的时候,脸上沟壑纵生。章琪的心头又震了一下,她从来的记忆里,爸爸的眼神里永远有精光,但现在已经没有了,都变成了平庸的柔光。章琪心里一酸,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

章中兴咳嗽两声,尴尬地笑着:“阿琪,其实爸爸想跟你讲,人这辈子什么事情都说不准的。小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大方向都不是自己做主的。你看你爸爸,本来好好的技术员,40多岁下岗。报纸上说起来,政府报告做起来,国企下岗,4050,一笔带过,但我们怎么办?日子是要自己一天天过下来的呀!小菜场有班上,就要来上,有出租车开,就要去开,有协管员做,也要去做。你翘着脚在家里怨天怨地有用么?”

章中兴从来没有一本正经跟女儿说过那么多话,说得渐渐人也有点兴奋:“阿琪,你晓得刘路为什么叫刘路?她妈妈说,刘路爸爸建筑工地刚刚出事的时候,她以为天塌下来了,以为肯定没有活路走了。但日子一天天还是要过的呀,她左想右想,给女儿改了名字叫刘路。意思是,老天爷,给他们家留条活路。阿琪,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了,每个人活得都不容易的,你现在遇到的,不过是一点点很小的挫折!”讲到这里,像台词背完了一样,章中兴突然气势弱了下来,舔舔嘴唇,再问,“阿琪,你怎么想的?跟爸爸说说。”

“爸爸,你放心,”章琪轻轻开口,“我不会想不开的。就算是二本我也会去读的。”章中兴叹口气:“也不是这么说,大不了再复读一年好了?只要你人振作。”

斜对面卖水产的光头,开始用橡皮水管冲地,地上一片水,夹着杀鱼时候的血污,渐渐横流过来,流过章琪的眼前。“不,”章琪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倔犟,不知道要跟谁赌气一般地,大声宣布,“我不复读,这次什么学校来通知书,我就去读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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