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大圣

 

西天讲佛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描着金边的祥云正中,半藏着一朵白玉色泽的莲花台,台子下立着裹了大红纸的木箱...



西天讲佛堂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描着金边的祥云正中,半藏着一朵白玉色泽的莲花台,台子下立着裹了大红纸的木箱,收香火钱。

前来讲堂的菩萨,傍晚散了场,凭着几十文香火钱,每每可以添不少道行——这是二百年前的事——现今菩萨的收入寥寥无几。只有那些披着袈裟的佛字辈,才能在更高一层的天尊大讲堂,收上满满一箱子的香火。

我从得道起,便在讲佛堂做看门罗汉。师傅说我悟性太浅,怕是成不了菩萨,就先在门外做个罗汉罢。我便整日手持戒杖立在门口,虽然没有失职,总归有些单调。师傅是一副冷面孔,来讲堂的菩萨们也没好声气,叫人活泼不得。只有齐天大圣的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齐天大圣,是佛字辈而在西天讲佛堂讲佛的唯一一人。他身材高大精瘦,尖嘴龇牙一张雷公脸,身穿褪了色的旧铠甲,披着一条赤色袈裟,同样又旧又破,似乎多年未洗。虽然有斗战胜佛的称号,却连一座神像也没有。每每来讲堂,必高呼一声:“俺老孙齐天大圣来也!”。

他一来,所有菩萨便笑他:“大圣爷!身上又添了猴子气了!”

大圣并不理会,对师傅说,“今天讲七十二变。”

他们又故意高声嚷:“你一定又给小孩子耍猴戏去了!”

大圣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家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变个猫儿给小孩子捉了去逮老鼠!”

大圣脸颊愈发红起来,脸颊上的金毛根根炸立,争辩道:“七十二变化不能算耍猴戏……变化!显神通的事,能叫耍猴戏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闹天宫”,什么“八十一难”之类,引得众菩萨都哄笑起来,讲堂内充满快活的空气。

听菩萨们背地里议论,齐天大圣以前确是有些神通的,取了真经后还封了佛。可终于因为出身山野而遭众佛白眼。而且不过一介武夫,既不能让人多子多福,又不会保人风调雨顺升官发财,没人来拜,凡间连一座神像也没留下。幸而习得了七十二变之法,便在些小庙里帮小罗汉显个神通,骗一点香火。可他又不愿见那些来烧香的凡人受骗,做起来马马虎虎,时常故意让人识破。不到几天便和庙里的罗汉吵起来,毛脸雷公似的撒起泼来,把人家庙也拆了。如此几次,叫他显神通的人也没了。大圣没法子,便免不了给孩子们耍耍猴戏。但他在西天讲堂,却十分用心,仔仔细细地演示七十二变化,也能吸引几个孩子来听,赚几文钱。

大圣显了半日神通,涨红的脸色也复了原。旁边的菩萨便又问道:“大圣爷,你当真大闹过天宫么?” 大圣不说话,显出一副不屑置辩的神气。

“那怎么一座神像也没有呢?”

大圣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红脸颊上罩上一层灰色,嘴里净说些火眼金睛,蟠桃盛会之类的话,众菩萨也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师傅是绝不责备的。而且师傅见了大圣,也每每这样问他,引得众菩萨发笑。大圣自知和他们无话,便靠在门边和我搭讪。

有一回他问我,“你也会些神通吗?”我略略一点头,他接着说,“会些,我便考你一考,筋斗云一次能飞多远?”

我想,连神像都没有的东西,也配来考我么,便不理会。

他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我教给你,这些神通要记得,以后成佛了要用…….”

我暗想,真是好笑!自己离成佛还远着,何况那些正统大佛,并不需要什么筋斗云的。便不耐烦地回说:“谁要你教,不就是十万八千里么!”

“对呀对呀!是十万八千里!”他高兴起来,一挥手招来筋斗云,“这筋斗云有四种乘法,你知道么?”

我愈发不耐烦了,抱着手臂走远。见此情形,大圣叹口气,打发走筋斗云,一副惋惜地样子。

有几次,附近庙里的小和尚听得笑声,跑来看。他便化作金丝雀儿,或翠绿的蚱蜢一蹦一跳地逗趣儿。小和尚们拍着手看完仍不走,眼巴巴地盯着。大圣着了谎,扯过袈裟,摇头说:“不可儿戏不可儿戏!俺老孙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火眼金睛,长生不老还有七十二变,一个筋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于是这一群小和尚在哄笑声中走散了。

大圣就是这样使人快活,可没有他大家也是这么过。

有一天,大概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师傅正在算这个月的香火,打开木箱,忽然说:“大圣好久没来了,七十二变化还差九个没讲呢。”我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来了。

一个来讲堂的菩萨说:“他怎么来,让人剥了袈裟回山做猴子去了!”

“哦?”

“他仍旧总是耍猴戏。”那菩萨接着说道,“这回自己头脑发昏,竟耍到大领导头上去了,大领导是可以耍的么?佛祖一怒之下剥了他的袈裟。”

“后来怎样了?”

“后来怎样?打发回花果山做猴子去了呗。”

师傅也不再问,点好了钱,依旧把木盒子盖上。

中秋过后,天气愈发凉起来,来讲堂的菩萨越来越少了。我依旧看门,却时不时靠在门框上打个盹。

那天我正阖着眼,听见一声:“俺老孙来也。”声音虽熟悉,却十分低沉,并无之前那般生气。

我起身看去,大圣穿着粗布黄褂子,蹬一双破烂黑靴,扛着根木棒,“俺来了。”

师傅探出头:“大圣,你那七十二变化还差九个没讲呢!”

他摇摇头,“改天吧,今天讲棍棒的使用方法。”

师傅仍旧和平常一样,笑着说“你又到处耍猴戏了!”这一回他没有争辩,而是低下眉眼,小声嘀咕:“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没耍猴戏,怎么叫人剥了袈裟呢?”

大圣露出哀求的神色,搓着手:“遗,遗失,遗失而已……”此时已经来了几个讲堂的菩萨,便和师傅一起都笑了。大圣拿着木棒耍了套棍法,见没人来看,便自行回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见齐天大圣。到了年末,师傅又说:“大圣的七十二变化还差九个呢。”第二年端午,又说:“那七十二变化还差九个呢!”。中秋便没有再说,年末也没再见到大圣。

我到现在终归再没见过他——也许的确是回山做猴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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