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抚摸你就是抚摸全世界 —— 凉山诗行 [吉狄兆林&吉克▪布]

 

这是一条诗歌长路,以后,还有更多的诗人站在凉山诗行里。...





凉山诗行
吉狄兆林(1967——),彝族,男。

著有散文集《彝子书》,诗集《梦中的女儿》、《我背着我的死》。

吉克▪布(1986——),彝族,女。

自由诗者、画者。重庆美术家协会会员。诗歌在《独立》、《星星》、《华语诗人》、《大昆仑》、《中国诗歌》、《零度诗刊》及《长江诗歌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入选多种诗歌选本。


关于凉山诗行

这是一条诗歌长路,以后,《凉山诗行》栏目奖每个周末都将与读者见面。

这是我们的第一季,本季驻站诗人吉狄兆林、吉克▪布接下来的一大段时间里,两个诗人近期的精选作品将在每个周末逐一端给读者。

以后,还有更多的诗人站在凉山诗行里。



自序▪吉狄兆林
假装在等人:我的诗歌与生活
汉语中国自来热闹非常。当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牵着母亲裙角来到距离老家吉狄火草儿不过数公里山路的矮郎街,第一次见识这种热闹时,那种莫名的惊恐,久久难忘。后来我进入村小开始接受汉语教育,同时也在家里的火塘边或婚丧嫁娶等各种场合接受以故事、歌谣、格言、谚语等形式展开的传统母语教育。再后来,我通过汉语考试得到一碗相对于种地确实轻松些的饭吃,顺便也写起诗来。羞于学养、胆识诸多方面种种不足,未敢妄想以此进入那个热闹非常的主流。支持我做人并情不自禁写点什么的,始终还是血液中奔涌不息的母语文化。这是个偏居一隅却优秀得看似强大实则虚弱自卑者们不敢正视、甚至忍不住要想方设法加以抵制和诋毁的文化。人的文化。当然,还必须承认,它也并非十全十美,附着其上的需要不断剔除和扬弃的垃圾也显而易见。我相信,当多元文化的共享与传承日渐成为人类共识,这个“人的文化”必将获得应有尊重,焕发出勃勃生机造福人类。若干年来,我一直在内心深处用母语祈祷着这一天早日到来,时不时也用汉语力求安静、真实地记录,感觉忧伤而自豪。

怀着这样的忧伤和自豪,生活在这样一个群山环抱、彝汉杂居的边远地方,我对“多余的物质”就从来不很在意,就有许许多多的空闲时间,几乎无法消磨。有时真的就只好“靠着墙根晒太阳。”晒出的心得啊,体会啊,用汉语讲,基本就是笑话,笑话而已。还是母语中的人们厉害,随便一个困苦得县城也很少得去的老头,一开口也会自然而然地发出“人类啊”之类一本正经的感慨。而看似“模范少数”的我只能一次次目送夕阳的余晖从山头,从树梢,从空空荡荡的街口轻轻散去之后“假装自带了光明和美酒,在等人。”(《矮郎街散记》)。等我的笃姆阿普复活。等我的呷嫫阿牛再世。为何是“假装”?因为要避免“迷信”的嫌疑。

就这样活着、写着,仿佛还是孩子一个,一算饭龄却已四十有九。除了“我有悲哀万种”(《半夜狗叫》)的感叹,为了显得成熟、老练些,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对深信的神灵、亲爱的人们做出这样的表态——我背着我的死——并以此作为生活和写作的基本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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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兆林的诗

这一年

这一年热的时候也热但我不说热

这一年冷的时候也冷但我不喊冷

热而已,冷而已,我而已

我想说一说的还是大黑山上一年一度

死去活来的草木;我想喊一喊的

还是矮郎街边污辱和恐吓中夹着尾巴

匆匆来去的霉得起灰的流浪狗

我觉得虽然身体结构差异较大

但我们应该是同志;我想和同志们

一起分享我对人类由来已久的

恐惧和期待,蔑视和怜悯

我经常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一年我吃49岁的饭

这辈子

出于对母亲的爱和怀念

以及许多不堪言及的愧疚

这辈子我还只讨好过女人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由于长期与汉人相处

并交下若干知心的朋友

我已确认汉语也是人话

并已习惯用它挣钱吃饭

偶尔还谈谈自由和尊严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因为一直生活在农村

比较清楚粮食的意义和来历

我历来主张万岁之类颂辞

给天给地乃至给狗屎

也不要给人类自己

我愿意这辈子就是

这样一辈子

我想抚摸你

我想抚摸你

我以为抚摸你就是

抚摸全世界

我以为抚摸着你就可以

进入另一种时间

我以为那种时间里

所谓成败得失和甘苦荣辱

都已无所谓

甚至生也是死

死也是生

惟有你辽阔无边的寂寞

仍将辽阔无边地笼罩我

其中多少人的悲哀

人的自豪

世界那么大

大概也许可能

也不敢妄议

我想抚摸你

检讨书

存在或不存在

请得到或请不到的神们

你们好!为了使自己看起来快乐些

矮郎街上拼杀体力的年岁里

我曾幼稚地轻浮地

牛皮哄哄地说,地球在我脚下

态度狂妄得好像正在奉天承运

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现在回想起真是羞愧

虽然那情况看上去也美

也基本属实,但却严重忽视了

看不看都要面对的现实——

当时我住在矮郎街某号

租房协议明确约定,房主需要

随时可收回,也就是说

在亲爱的巨大的地球上,其实

我连站一只脚的地方也不有

而且,从那时到现在

情况依然未有实质性改变

为此,日渐衰老的我

诚惶诚恐地检讨并恳请

在批准我离世之前同意我

颤抖着全身的血肉筋骨

严肃认真大哭一场

以示悔恨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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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克▪布的诗

《妈妈》

(一)

妈妈,我们一起度过的好时光

屈指可数,连十个手指都用不上

至于你为我编过多少次发辫

就数不清了,数字生硬且冰冷

只叫别人捡去搬弄是非罢了

妈妈,那年我坐上绿皮火车去远方

延绵的成昆铁路就拉远了你我的距离

远得让我措手不及

来不及叹息,来不及回顾

那年我也剪掉了长发

短到齐耳,沿着时宜循规蹈矩

这在你的审美范畴之外,我知道

梳起辫子或者戴上绣花的头帕才美

我也不再穿那些美丽的

缝着花边的青底红袖的衣服

和彩色的百皱裙

甚至,你教给我的那些山歌

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月光下的神话

都如无声的黑白影带

在默默倒退

归还给它的原生,一切古老的

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以及飞禽走兽

只有我反反复复感到的:

瓦板屋,瓦板屋下你年轻的容颜

口弦,弹起口弦时你的唇语,和

我那被你编织成梦的黑发

一想起就会鲜活的扑入眼帘

它一直留在我青春的头脑

妈妈,我剪掉了长发就像一个预兆

仿佛剪掉了联系你我的脐带

你再也不坐在午后的屋檐下梳理心情

再也不仰望着天空轻轻的弹起口弦

再也不讲起外祖母曾如何美丽动人

没有人告诉我,是谁剪断了这些温情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 二)

妈妈,我留短发好多年了

你知道,我们分开生活

我就得自己料理一切琐碎

包括这头密发

生活过去很轻

现在很重

我承认我被命运狠狠的绊了一跤

这还包括,长期异乡人的身份

不合习俗的短发  奇怪的着衣妆扮

我承认我不懂得怎样

将轻与重掂量  将白和黑区分

族群里的长者们也没有高尚到哪里去

祖先遗传给他们智慧的大脑

千百年来他们只用来判决了一桩离婚案

并为得出的愚蠢结果,沾沾自喜

妈妈, 部落文明和氏族友爱在渐行渐远

没有人告诉我,是谁打翻了我们的家园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三)

妈妈,我回不去了

每每回去就身陷痛楚

回家唯一的路已被阻断了

没有谁想请来毕摩驱逐瘴疠和恶缘

对,没有人会杀鸡打狗的诅咒这些

人们都不像以前那样勇敢

可是妈妈,你搭起的老屋还在

那棵古老的槐树还在

祖辈们的灵魂还在

还有那些我爱过的

高峻的群山,宁静的村庄

低矮的草垛,欢乐的鸟雀

和头顶那一抹纯洁的蓝

这一切的一切,依然站在那里

可是妈妈,我回不去了

但我也走不出来

命运早在我心中

打造了一条秘密小径通往那里

妈妈,我十六岁换童裙时嫁的苹果树已经老去

老屋的灰瓦片已经换成了红瓦

木刻的雕窗又刷了新漆

我没有一次赶上那棵老槐树开花

现在我回到这里

先把火塘的火升起来

再把酒敬给祖先的灵魂

然后认真的擦拭这屋子里每一粒灰尘

我重复那时你做过的一切

妈妈,当阳光透过那片玻璃瓦射进屋子

我看到时光里流转的一切

天黑的时候山野死一般的沉寂

一些人赶早睡去

一些人围坐在火塘边喝醉

他们都是怯懦的人

各自抱紧那点残梦

深怕听见夜里的猫头鹰叫

带来不祥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四)

妈妈,我害怕过

真真切切的怕过,那个深夜

你在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声音病弱无力

一朵恶之花以妖娆的姿态

越开越狂

它侵蚀你的身体也腐蚀你的意志

我第一次感到你的脆弱

这是穿过身体的一场真实恶梦

医院里,风吹过空洞的过道

黄昏在低处,影影绰绰

你在昏沉,魔鬼在窃窃私语

催我签下你的生死状

我看见神灵的右臂揽着魔鬼的脖颈

妈妈,我四肢发抖,嘴皮干裂

拿起电话不知道该往哪里拨

妈妈,你给了我生

给了我骨,给了我血和肉

也给了我尊严、民族和命运

然而,我怎么能决定你的生死

你看悬窗的是故乡的蓝月亮

彩云追随它,星星追随它

黎明就在它的弯钩上

黎明会叫醒一切恶梦,生活就是这样

不停绝望的同时也不停希望

不停狭窄的同时也不停开阔

妈妈,穿过不安与漫长的

黑夜之后  我明白

月亮必将经圆到缺,或

从阴到晴,就像我知道

生活会由团聚走到离散

生命会由丰美走向凋零

妈妈,让我们接受生命的残缺,并且

宽容那些不良的世事

用心底的隐痛长出新生活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五)

妈妈,我又重新蓄起了发

现在它们足够的长

如以前那般乌黑而曲卷

阳光温热的午后,我慢慢地梳理

它们散开在我肩上

如一切春天里的花朵

沿着记忆的香

我能找到我的小村庄和童年

这些年生活的辗转已让我越来越沉默

我把高贵与骄傲都埋进尘土

我梳着长长的发辫,谦卑的走过城市的街道

妈妈,我在的城市雾蒙蒙

太阳不够明亮

星星也很忧郁

午夜,我这样一个沉默的异乡人

在重庆的森林里苏醒过来

飘出喉咙,一些打包在行囊里的远歌

淌在漂泊的酒中

流进血管,翻滚着拍打儿时的海岸

我多想,哭出声来

妈妈,我想念那个遥远的午后

你为我梳发
千里凉山,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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