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记忆】上堤坝之前，我们都写好了遗书

98记忆...





暴雨天出行，不敢开车，呼叫“滴滴”。开着白色小风神的陈师傅，大概是我呼上的第四个人。GPS定位系统中，他绕了很大一个弯，来接我。

“谢谢您！这种天，您们在外面跑不容易。”我的话并非客套：太多辆车在雨中泡了汤，路上也很堵。

“没关系。大家都不容易。”陈师傅叹了一口气，“现在不能上前线了，开车能多送一个，算一个。”

看我迷惑，陈师傅解释：98年抗洪那会儿，我还在部队……讲述人：陈鹏 （生于1967年，滴滴司机）

比起今年，98年的大风更“要命”

1989年，我从北京空军司令部调到空军雷达学院，担任汽车兵，主要职责是开保障发电的大货车。

1998年7月初，水情严峻，武汉告急。

为了保卫大武汉，政府制定的一个预案是，一旦溃口，就在武湖（武汉远城区的农场）泄洪。空军雷达学院接到任务，驻守武湖。

出发之前，部队里要求每个人都写一份遗书。大家都集中在一起。没啥紧张气氛。年轻的新兵，还跟我们老兵开玩笑：我们牺牲了也就拉倒了，你们这有家有口的咋办？

那年，我的孩子2岁。但我也没感到害怕。

没有见过洪灾的人，大概都会将“洪水”等同“大雨”。没有概念。其实，是不知道害怕。

等真正上了堤，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98年洪灾时，风很大。长江的水，跟堤坝几乎在一个水平线上。洪水在风中翻腾，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咆哮着。

似乎下一秒就要将所有人吞噬。

如果那个年代，手机普及的话，我想大家都会跟家人通个电话。因为很有可能，那个电话就是最后一次听家人的声音。

可惜没有。

军人就是这样——自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集结令响，就得顶上去。

我们每隔20米，设立一个守护点。每个点上有6个人，每2小时轮班，负责查看堤坝的情况。

1个人在值班时，另外5个人就负责灌沙袋、背沙袋、固坝筑坝。

一天只能睡3、4个小时，轮着睡。

好几次夜里，我去换班，看到帐篷里老鼠、蛤蟆在战友身上爬。但他们丝毫没有知觉。睡得太沉。

平时吃饭，以方便面为主，偶尔白米饭。但就算心里再饿，大家也难以下咽。那些从上游狂泻来的水中，有太多死鱼，腥味混杂着粪便味，散发着阵阵恶臭。

后来，大家的鼻子渐渐麻木了。1个月没有洗澡，身上的衣服就没有干过。胳膊上、身上的皮，一层层地脱落，一撕一大片。那种苦、那种累，人在正常情况下，可能真的难以承受。但没有一个人发牢骚。而且大家心里还暗暗地较劲，看谁的贡献大。

其实，并没有人记录你背了多少麻袋、打了多少桩、筑了多高的坝，但就是比着。比谁的动作快。

我现在的腰病，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每个沙包一般都得200斤，上了坝10多天，我就闪了。

很疼，但不好意思请假。

在军队，任何人的退缩，会被耻笑，会被认作“装孙子”。更何况是在灾难面前。

所以，我宁可疼死，也要挺到最后一天。我相信，很多人也都是咬紧了牙关、克服剧痛在坚持！

抗战电影里的片段，我这辈子经历了让人坚持下来的，除了军人的使命，还有灾民的热情。

我们到达武湖时，不少农民已经投亲靠友，转移了一部分。我们过去后，每个村子里都安排了一辆大卡车。一旦决口，立即撤离。

形势非常严峻，所有人都很忐忑。因为下一秒，就有可能失去家园。

但即便这样，不少农民还是到坝上来，给战士们送水、送吃的。堤坝是最危险的地方，来的路上就随时有可能丢性命。

我记得一次，一位70多岁的老奶奶，拎着整整一篮子鸡蛋，大概有100多个，到坝上来看我们。她出发的时候没有天还好，但路上下了雨，老人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来的，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后来我们不放心，派了2名战士护送她回去。

在灾难面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非常真挚。

20多天后，洪水平息。我们又在坝上观察了一个礼拜后，开始撤离。那是我一生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场面，跟小时候在电影里看到的抗战胜利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从武湖到空军雷达学院，路两边全是前来送行的群众。载着战士们的卡车，走到这一段，大家在唱歌，唱《军民一家亲》；走到下一段，大家手拿着鲜花，挥手致敬。

自发赶来的群众们，还往车上抛食物，馒头、水果、零食什么的。车上的战士若接个正着，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笑容里，都是泪水。我们战胜了那场劫难。

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就像我们小时候看抗战电影里的片段，半信半疑，以为多少有点夸张。

但我亲身经历了那样的场景。那么真实。

洪灾过后，我还时不时做噩梦。经常出现的一个场景就是决堤了，我被浪卷到了水底下，动弹不了。但不知怎的，又浮了上来。

2、3年后，这种梦才渐渐少了。但是每年夏天，每当从长江上路过，我就会忍不住地去看看水位。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噢，好好好，今年的水还好。

噢，今年的水位有点高呢！

……

就这样，过去了18年。我现在开滴滴快车，在一般人眼里，谈不上体面，更谈不上崇高。

大多数人是友善的。但也许因为生活太过忙碌，人们的情绪普遍焦躁。社会上的戾气，也似乎重了点。很多时候，感觉自己不被尊重，心里难受、委屈。

这些天，只要下大雨，我爱人就不肯我出门。可能是因为当年担了太多的心。那个时候，掌控不了；现在，她就拦着。

但我一逮到机会，就出门。

让一个曾经与洪灾搏击过的人，在这场大雨中袖手旁观，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我后备箱里放了10几把伞，在路上看到人急需，就拿出来送一把。我开车技术好，暴雨危险，能多搭一个乘客，也算做了一点好事。

“当然，我也不是绝对的崇高。开车挣钱，也解决了我的生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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