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 身居闹市,隐在江湖

 

碰到《聂隐娘》这样用了心的电影,看或不看、懂或不懂、喜或不喜,都是个缘分。“身在闹市、隐在江湖”,这大约就是大隐隐于市的侠客了,一个导演肯不为稻粱谋,拍点儿心里话,而不只是敷衍你只说你爱听的话,已经是这个时代对你最大的尊重了。...



《聂隐娘》应该已经看了吧。

如果换一个方式讲故事,《聂隐娘》不仅不会晦涩难懂,估计还商业得很:学成归来道姑聂隐娘下得山来,既感受了政治联姻棒打鸳鸯的儿女情长,又见证后宫欺瞒互撕的甄嬛缠斗,还左右了藩镇割据的政治格局,最后还和师傅一决高下。一整出戏,剑拔弩张随时狗血,家国情仇有啥有啥,导演要是发点狠,再拍一场团体操式的大兵压境,弄点儿集体马震,《聂隐娘》分分钟升级唐传奇史诗大片。

可,那又有个什么劲呐。吃饭的陶瓷碗儿碎了再买俩,家传的官窑瓷摔一件可就少一件了。

其实个人并不欣赏有些影评里满溢的优越感,你看不懂《聂隐娘》你就LOW,这年头用来发愁股票的时间都不够,还要求所有人静下心来阅读一部电影,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况且,用看电影这事儿来标榜高级,说到底毫无半点用处然并卵。但是,更不能理解谩骂者那种“我无知我无畏非得大声嚷嚷”的勇气,不喜欢就绕道走,看不懂真的就再看一遍,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比较多一点;比如吧,欣赏不来勃拉姆斯这事儿,我从来没好意思说出口。



《聂隐娘》给观众设置的障碍肯定是有的。我第一遍看《聂隐娘》是在戛纳看的媒体场,进影院全无准备,从开头黑白影像一路震惊起,半途中匆忙捡起文言文阅读本领,才囫囵吞枣看个大概,连人脸都没认全,出影院剧情部分的讨论基本集中在“他是谁”“她是谁”“它在哪儿”?重新翻新闻查资料,才把整个故事脉络梳理了一遍。如果没有一定的历史知识储备,没有文艺片欣赏习惯,一次性就能品味《聂隐娘》妙处也是有些托大了。

即便如此,《聂隐娘》强烈的影像风格也是无法忽视的,你以前看的都是故事,至少这次看的是电影。个体命运与时代危局间的无奈角力,聂隐娘“青鸾舞镜”的压抑情感,第一遍看完电影,个人所感受的气氛其实多过细节,而最震撼的是影片影像台词牢密编制,呈现出浑然一体的唐风古韵:边塞田园宫廷山野各种流派风格一应俱全,连倪大红都拍得像阎立本画像。这些就已经足够了,我是不信像杰克吉伦哈尔这样的外国评委一刷隐娘能比我看”懂“更多:最佳导演奖就是他们能给到《聂隐娘》最合适的尊重,“不明觉厉“大概就是最恰如其分的获奖理由。

有了一刷的基础,再加上做了必要的概念补习,《聂隐娘》公映后二刷,确实看出更多细节的好来。再去看种种影评解读,观影趣味就又多了几重。艺术电影一种巧妙的做法,就是在细节处巧织密缝,宏观处又处处留白,既有生活的质感,又给观众无限脑部空间。导演胸中有万卷山水,只给你看悬崖小径。而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生活的法则:我们生活在局部,感受在局部,喜怒哀乐都在局部,通过残缺局部勉强拼凑事情全貌,经年之后回头望,才大致看得出个一个人或一件事的轮廓,固然于事无补、必然感慨良多。

我一直觉得,对作者电影来说,观众接受多少、感受多少,其实与创作者并无多大干系,全在乎个人缘分修行。比如说影片制作考究,一针一线皆有出处,作为吃货的我留意得到的细节,却是影片里水果只选了番邦石榴。有篇影评写的有趣,讲青鸾舞镜是影片意境,对镜自省是影片主旨,连田元氏照镜子都看出几重对比深意,我觉得颇有道理,但后来看侯孝贤的采访,他并未正面肯定。观者比导演所得甚多,这就是影片自成体系有了生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看常新。



于我自己而言,有两场戏二刷时我是看得愈发津津有味的,一是聂隐娘纱幔外听田季安给瑚姬讲从前。这场戏,光影和台词配合得天衣无缝,人为的把控在似有若无之间。田瑚对话隐在半撩半合的帷幔后,应该是聂隐娘的主观视角。有趣的是,田季安那番话是对谁讲的呢?是瑚姬,更是帘幔外的隐娘吧,以他之才智心思,果然猜不到帘外有人么?田季安回忆童年发烧的那句“隐约中,有一道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句台词是多么不经意的“巧合”。胡姬才是怀中所爱,隐娘已是前尘旧事,这段讲述不似念旧,更像诀别,所谓青梅竹马可歌可泣,多半都是重情一方自我夸大了的回忆罢了。

另一场戏,是田季安得知田元氏对瑚姬下蛊之后怒气冲冲兴师问罪,周韵扮演的田元氏从容不迫,太子横在母后面前,田元氏轻轻抚下太子之手,田季安义愤难平离去,田元氏继续从容不迫地使唤收拾。紧随其后一幕,田季安给下属交代放逐聂锋,主线剧情不说,有趣的是此前太子貌似不经意地坐在田季安身边。田元两家政治联姻的实质,彼此间逐力的细节举重若轻地呈现了出来。到底是谁去扑杀聂锋,是田季安还是是田元氏,还是田季安有意透露给田元氏的阴谋,经此又衍生了多种可能。



关于《聂隐娘》的解读点评已经多了去了,仍旧写点什么,大约就相当于个笔记。年纪越大,对喜欢的电影也好,其他东西也罢,越不喜欢用大词来堆砌,能感受到一两点就开心得很。

碰到《聂隐娘》这样用了心的电影,看或不看、懂或不懂、喜或不喜,都是个缘分。产业基础好,电影商品属性日渐强烈,从轻奢品基本沦为日用品,我们习惯挥舞着20块的打折电影票叫嚣着自己是上帝,习惯当“消费者”被讨好和被满足。可是呐,“身在闹市、隐在江湖”,这大约就是大隐隐于市的侠客了,一个导演肯不为稻粱谋,拍点儿心里话,而不只是敷衍你只说你爱听的话,已经是这个时代对你最大的尊重了。



及:我觉得大导演如侯孝贤,其实根本没你们想的那么在乎评价和评论,好的坏的都是。又及,我突然想起来,勃拉姆斯有些我还是能欣赏的,比如他写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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