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青春

 

“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的美梦。但是我穿着白裙子,和黄燕燕划清了界线。其实我是轻视她的。其实我是羡慕她的。黄燕燕坐在喧嚣的车间里伶俐地包装面条,像是人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而我还在惊涛骇浪之中,四面无岸,不得罢休。”...





(任曙林/《八十年代中学生》)

十六岁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去见黄燕燕。似乎与她的每一次相见都像是最后一次。其中一次,我去她所打工的挂面厂找她。见面时,她夸赞我的白色连衣裙,扯着裙摆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显得很苗条!”

之前我是个小姑娘,站在那里,突然就变成了大姑娘。

另一次,也是那个挂面厂。车间高敞、安静,穿白衣的职工三三两两闲谈。突然,黄燕燕说:“开始了。”我心里一颤,背后的世界被打翻。我扭头看,巨大的机器启动了,地板在轰鸣声中颤动,整个车间陷入漩涡之中。这时,令人眩目的巨大一块事物冒着热气从上方徐徐垂下,洁白耀眼。那就是面条。

面条带着韵律感被铺展开来,切断,烘干。车间里的包装工人每两个一组,在狭长的蒙着白铁皮的工作台两侧相对而坐。一人过秤,一人包扎。黄燕燕用一张包装纸裹住一把半斤重的面条,快速搓卷,扎得紧致又整齐,再用浆糊粘牢。我坐在她对面手忙脚乱地称面条。当我称到第十把时,突然间觉得已经在这个车间里工作了很多年。突然什么也不怕了。那真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

当我还是个学生,我从不曾幻想过什么体面堂皇的未来,我从没有过崇高的理想。我只向往黄燕燕那样的车间生活。我渴望能和许多人在一起干活、生存,像藏起来一样,和许多人在一起。我想长时间重复简单的一些动作,掩饰自己总是走神的毛病……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过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再也没有意外,没有伤心。在此基础上,还希望能有一笔可以不多但一定得稳定的收入,再有两三件漂亮衣服。我还希望,在那样的生活里,在工作之外,还有空余的时间用来看书、写信、恋爱。这就是我少女时代的美梦。但是我穿着白裙子,和黄燕燕划清了界线。其实我是轻视她的。其实我是羡慕她的。黄燕燕坐在喧嚣的车间里伶俐地包装面条,像是人生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而我还在惊涛骇浪之中,四面无岸,不得罢休。

后来,我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流水线上的女工,捱过许多的辛苦,却已知道那是自己理所当然的命运。至今,我仍喜欢“车间”这种事物——巨大的空间,排列有序的机器,整齐划一的劳动现场……这是工业时代,不顾一切地抹平差异的工业时代。我正是这个时代的产物,我在这样的时代里出生,成长,我不得不依赖这时代的本质而生存。我要消失。我情愿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情愿没有休息日。我只想消失。每当我感到生活艰难,无法忍受,我便微笑。便闭了眼睛,捂了耳朵,一声不吭,什么也不理会。每当我心灰意冷,便换掉手机号,紧闭房门,坚持沉默。我总是不顾一切地往世界最深处藏身。

藏得最深的是黄燕燕。她从十六岁就消失了。她扯着我的白裙子对另一个女孩说:“太漂亮了!”然后就消失了。她俩一同消失。只剩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像白来到这世上一样。

我穿白裙子,走很远的路去找她们。白走了那么远的路,什么也没能赶上。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些。那时我一边走,一边努力编造见她们的理由。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见到她们的时候,我便说:“天气真热,去游泳吧!”她俩互看一眼,说:“要上班,去不了。”

之前,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但就在那时,我发现,她俩才是最好的朋友。她俩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插入了。她们的话题我也从插嘴。我们三人坐在一起包挂面,我和那个女孩一样笨拙。但等到下一次见面时,她立刻变得和黄燕燕一样灵巧熟练。那时她也辍学进入了那家挂面厂打工。从此,她们俩就天天面对面坐着,一边称挂面、包挂面,一边聊天。更是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总是在被拒绝。总是在人群里后退。青春总是远未到来,远未到来,远未到来。然后就早已过去,早已过去,早已过去。等我做好一切的准备,等我编造好全部的理由,等我终于想通……已经晚了。只有我的容颜扯了一下青春的袖子,只有我的旧照片留住了青春。

当我十六岁时,仍然是小姑娘的模样,但心正在从童年的硬壳中剥脱。这心不知所措、无处可去。当黄燕燕赞美我的裙子时。我忍不住站直了身子,突然发现自己已然成为女性。同时发现,黄燕燕比我更早就成为了女性。她和另一个女孩议论我的裙子,口吻由衷,神情自在。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她却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她指着远处走来的一个男人说:“他喜欢我,在追我。你看怎样?”

她早已从那个世界周游一大圈又回到原地了。

我仔细看了一看那个男人,他是一个真正的大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很好!”

黄燕燕问:“好在哪里?”

我一时语塞。我刚刚一脚踏进那个世界,又想再缩回脚去。

我十六岁时,头一天正合适的裤子,第二天就紧崩崩地裹住双腿,迈不开步子。每天总是不到饭点就饿得心慌,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向灶台揭锅盖。我像大人一样,每顿能吃三两面,满当当一海碗——哪怕只是一海碗白水面,只放了一块猪油,一勺辣椒酱。

我十六岁时,头发和指甲一起疯长。身体像是丛林,无从修剪。有一天,我穿着已经非常窄小的黄色花布短裤,撑着伞走在大雨里,迎面遇到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打过招呼,他又多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无处遁形。伞也挡不住我的惊慌,瓢泼大雨也不能稀释我的狼狈。我回到家立刻把那条孩子气的短裤脱了扔开。简直想痛哭一场。我突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成长就这么到来了,我还没做好准备。而在漫画书里,女主角十四岁就能迎来爱情。

黄燕燕十六岁时,迎来了爱情。她平静地为我在人群中指出一个男人。那样的平静我至今不能体会。我至今仍孤独地猜想。甚至至今不敢迈出第一步……哪怕已然陷入热恋之中,仍一无所知。那些曾被我深深爱过的,一个个最最真实的人,却怎么也记不起他们的容貌和拥抱。就像是世上最贪心的人,最冷酷的人……我对别人说:“我恐怕有些自闭吧?”一边说,一边仍坚定地四面砌墙。砖一块一块地累积,一点一点地增高。虽迟缓,却从不曾犹豫。似乎在享受着这“自闭”。只是黄燕燕,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停下来,无限地迷惑。我的人生真的比你更好吗?我这样的成长,真的也没有错吗?

我历经完所有的青春之后,在眼下这间空荡陌生的房间里煮挂面,不知明天会怎样,不知下一顿饭在哪里吃。我厌恶漂泊,却不得不漂泊。我在煮挂面,黄燕燕,我一看到挂面就想到了你。这是你亲手为我包的。你投以青春为我而包。我每吃一口,就想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样子。我本该是你。我们一起长大,我总是悄悄追随于你,并只依赖你的认同。真的,除你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女性能见证我最最隐秘的成长和我唯一的那条白裙子了!

那么,亲爱的黄燕燕,你现还好吗?你在你的青春之中终日劳作,在世上最窄小的缝隙里发育,成长。当车间响起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你会趁机痛哭吗?当你长年累月重复着同样的机械性动作,偶尔也会想起我吗?你还记得我的白裙子吗?还记得我们共同的,漫长的童年……更早的时候,我上六年级,你辍学。我在坡上耍,你佝偻着腰,背着满满一背篼沉重的新鲜腐竹慢慢爬坡。那时我们分别大半年,我没认出你来,你却认出了我。你戴着八百度的近视眼镜,一直走到离我最近处,对我说:“是娟娟吗?你来了吗?”我从不觉得我缺少过友谊。唯有那时,我觉得我缺少你。

更更早的时候,我们还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我们深陷童年,不知未来。我们一起跑过长长的石板路小巷,冲向尽头的田野,冲向晨雾中的野菊花丛林。正是假日,班里漂亮的女生和稍微漂亮一点的女生都被老师挑选出来排练大型的元旦演出节目,我们几个被剔除的长得不好的女生在彩排的操场上远远地看。悄悄地模仿。然后我们跑向郊野,跑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在野菊花围簇的乡间路口,也排成小小的队形,跳了起来。我们感觉自己跳得一点也不差,并为此欢乐。我一想到那时的欢乐便落泪。黄燕燕,我一想到那时的你,就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抬头望向无底的天空。

六年级时,你辍学了。你家里是买挂面和干货的。你开始背起背篼,天天爬坡运货。当你累了的时候,就卸下背篼,在山路边休息。野菊花仍在那里开放。你哼着歌,起身跳跃、旋转,跳起了童年的那支舞。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小孩子。却不知何时错过了你的成长。

六年级时,你告诉我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穿着裙子上楼,千万不要靠着楼梯扶手走。因为会有男生从下面往上窥视。令我惊骇的并不你说的这件事本身,而是你和我之间的差异。在成长中,你远远走到了我的前面。

可是我也没有停止。六年级时,有男生在自习课上大声嚷嚷,说某女生在吃避孕药。我也为之惊骇。惊骇的同样也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竟然知道“避孕药”是个什么东西!

还是六年级,八百米长跑的最后一圈,我超过了班上的一个大个子女生。她在后面不屑地嘀咕:“干嘛这么拼命,小心挣破处女膜……”

我脚下一慢,被她从后面赶超了上来。

……

那么多的纷纷嘈嘈的“此刻”,我总是不停地为“此刻”的自己而惊奇,而慌乱无措。我不知自己从何处得知了避孕药,也不知道何以就明白了“处女膜”为何物。我所知所得越来越多,却没有源头。成长如此黑暗,青春只有“此刻”。

但是黄燕燕,你不为所动。你上楼时提着裙子,坚定地走靠墙壁的一侧。我为成长的变动而茫然时,你心中早已了了明晰,好像早已看清了一生的路。

还有还有,十六岁时,有一天走在街上,一个乡下老妇人向我问路,叫我“娘娘(阿姨)”。令我哈哈大笑。那时我尚不知她是在向我的青春致意。她愿意恭谦对我这样一个孩子,她愿意卑微。她已卑微成习惯,并籍此重重保护自尊。她信任我,只因我太过年轻。那时我穿着白裙子站在那里,因熟悉这个城市而面无表情。她迷了路,前来问路。她背着背篼,再一无所有。她说:“请问这位娘娘,ХХ哪门走?”……后来,她无数次地在我的梦中出现,也背着背篼,满脸的焦灼和小心,千万遍地陪笑问道:“请问这位娘娘……”……有时是你,黄燕燕,背着同一个背篼,问同样的问题。我不知如何问答。你便扔了背篼,轻蔑地笑了。

黄燕燕,我也愿卑微对你。你是千万个我所亏欠的人之一,你又是一个唯一。那样的你,躬身青春之中,抹糨糊、包面条,再手持面束的一端往工作台上用力一顿。你娴熟、平静,永不老去。而我仍然无限地迷惑,仍然还在等待开始,甚至仍然还有与人相爱的渴望。并仍然渴望,他是一个春天般的男性,温柔、喜悦、无忧无虑……而我最最渴望的是能放下心中的怨恨。可是,可是。

可是我已所剩不多,几乎只剩下任性。只剩下我的母亲,只剩下我所贪图的世界的美景,及人间的一些缘分,及手边的几件行李。我无力改变。却仍渴望改变。我青春已去,好在,往下仍然还有的是时间。

对不起,黄燕燕。那天,我身穿新衣去向你炫耀,我轻松地对你说:“我们游泳去吧!”但我知道,游泳这件事对你说遥不可及。你大约连一件泳衣都没有,并且每个周日都得加班。但是我又有什么优越感呢?为何我非得那样对你不可,非得证明自己也不差……黄燕燕,我远远看你坐在车间里包面条,这才是“遥不可及”。我仿佛怕脏了白裙子似的,远远站着,不能靠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见面的理由……再也没有了。我远远站着看你,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如何走上回去的路。那么远,比来时还要远。年轻的心里第一次感到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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