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好文:余光中论英式中文(下)
怎样改进英式中文?——论中文的常态与变态...
作者:余光中
来源:《明报月刊》(198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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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会探讨老师们口中常提的“的的”不休问题哟!)
中文西化之病
白话文一用到形容词,似乎就离不开“的”,简直无“的”不成句了。
在白话文里,这“的”字成了形容词除不掉的尾巴,至少会出现在这些场合:
好的,好的,我就来。是的,没问题。
快来看这壮丽的落日!
你的笔干了,先用我的笔吧。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
他当然是别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对的。
喜欢用“的”或者无力拒“的”之人,也许还有更多的场合要偏劳这万能“的”字。我说“偏劳”,因为在英文里,形容词常用的语尾有 -tive、-able、-ical、-ous等多种,不像在中文里全由“的”来担任。英文句子里常常连用几个形容词,但因语尾变化颇大,不会落入今日中文的公式。
例如雪莱的句子:
An old, mad, blind, despised, and dying king──
一连五个形容词,直译过来,就成了:
一位衰老的、疯狂的、瞎眼的、被人蔑视的、垂死的君王──
一碰到形容词,就不假思索,交给“的”去组织,正是流行的白话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话文所以啰嗦而软弱,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的”。
学会少用“的”字之道,恐怕是白话文作家的第一课吧。其实许多名作家在这方面都很随便,且举数例为证:
(一)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
(二)最后的鸽群……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三)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
第一句的“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和“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都是单调而生硬的重迭。用这么多“的”,真有必要吗?为什么不能说“参差而斑驳”呢?后面半句的原意本是“弯弯的杨柳投下稀疏的倩影”,却不分层次,连用三个“的”,读者很自然会分成“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
第二句至少可以省掉三个“的”。就是把“灰暗的凄冷的天空”改成“灰暗而凄冷的天空”,再把“夜色的来袭”和“风雨的将至”改成“夜色来袭”“风雨将至”。前文说过,中文好用短句,英文好用名词,尤其是抽象名词。“夜色来袭”何等有力,“夜色的来袭”就松软下来了。
最差的该是第三句了。“白色的鸭”跟“白鸭”有什么不同呢?“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乱用“的”字,最是惑人。此句原意应是“颜色不洁的都市河沟”(本可简化为)“都市的脏河沟”,但读者同样会念成“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
目前的形容词又有了新的花样,那便是用学术面貌的抽象名词来打扮。
再举数例为证:
这是难度很高的技巧。
他不愧为热情型的人。
太专业性的字眼恐怕查不到吧。
“难度很高的”是什么鬼话呢?原意不就是“很难的”吗?同理,“热情型的人”就是“热情的人”;“太专业性的字眼”就是“太专门的字眼”。到抽象名词里去兜了一圈回来,门面像是堂皇了,内容仍是空洞的。
目前的白话文,不知何故,几乎一律前饰,似乎不懂后饰之道。
形容词或修饰语(modifier)可以放在名词之前,谓之前饰,也可以跟在名词之后,谓之后饰。法文往往后饰,例如纪德的作品 La Symphonie pastorale与 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形容词都跟在名词之后;若译成英文,例如 The Pastoral Symphony,便是前饰了。中文译为《田园交响乐》,也是前饰。
英文的形容词照例是前饰,例如前引雪莱的诗句,但有时也可以后饰,例如雪莱的另一诗句: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 and swift, and proud 。至于形容词片或子句,则往往后饰,例如:man of action、I saw a man who looked like your brother。(※英:此例极佳,请注意!)
目前的白话文,不知何故,几乎一律前饰,似乎不懂后饰之道。例如前引的英文句,若用中文来说,一般人会不假思索说成:“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的男人。”却很少人会说:“我见到一个男人,长得像你兄弟。”如果句短,前饰也无所谓。如果句长,前饰就太生硬了。例如下面这句:“我见到一个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的陌生男人。”就冗长得尾大不掉了。要是改为后饰,就自然得多:“我见到一个陌生男人,长得像你兄弟,说话也有点像他。”其实文言文的句子往往是后饰的,例如司马迁写项羽与李广的这两句:
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这两句在当代白话文里,很可能变成:
项籍是一个身高八尺,力能扛鼎,同时才气过人的汉子。
李广是一个高个子,手臂长得好像猿臂,天性就会射箭的人。
后饰句可以一路加下去,虽长而不失自然,富于弹性。前饰句以名词压底,一长了,就显得累赘,紧张,不胜负担。所以前饰句是关闭句,后饰句是开放句。
中文本无时态变化,所以在这方面幸而免于西化。
动词是英文文法的是非之地,多少纠纷,都是动词惹出来的。英文时态的变化,比起其他欧洲语文来,毕竟单纯得多。若是西班牙文,一个动词就会变出七十八种时态。
中文的名词不分单复与阴阳,动词也不变时态,不知省了多少麻烦。《阿房宫赋》的句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就这么一个“哀”字,若用西文来说,真不知要玩出多少花样来。
中文本无时态变化,所以在这方面幸而免于西化。中国文化这么精妙,中文当然不会拙于分别时间之先后。散文里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议论未定,而兵已渡河。”诗里说:“已凉天气未寒时”。这里面的时态够清楚的了。苏轼的七绝:“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里面的时序,有已逝,有将逝,更有正在发生,区别得准确而精细。
中文的动词既然不便西化,一般人最多也只能写出“我们将要开始比赛了”之类的句子,问题并不严重。
动词西化的危机另有两端:一是单纯动词分解为“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另一端是采用被动词语气。
动词西化的危机另有两端:一是单纯动词分解为“弱动词+抽象名词”的复合动词,前文已经说过。不说“一架客机失事,死了九十八人”,却说“一架客机失事,造成九十八人死亡”,实在是迂回作态。
另一端是采用被动词语气。凡是及物动词,莫不发于施者而及于受者。所以用及物动词叙述一件事,不出下列三种方式:
(一)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二)新大陆被哥伦布发现了。(三)新大陆被发现了。
第一句施者做主词,乃主动语气。第二句受者做主词,乃被动语气。第三句仍是受者做主词,仍是被动,却不见施者。这三种句子在英文里都很普遍,但在中文里却以第一种最常见,第二、第三种就少得多。第三种在中文里常变成主动语气,例如“糖都吃光了”“戏看完了”“稿写了一半”“钱已经用了”。
目前西化的趋势,是在原来可以用主动语气的场合改用被动语气。请看下列的例句:
(一)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
(二)他被怀疑偷东西。
(三)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
(四)他被升为营长。
(五)他不被准许入学。
这些话都失之生硬,违反了中文的生态。其实,我们尽可还原为主动语气如下:
(一)你这句话吓不倒我。
(二)他有偷东西的嫌疑。
(三)他这意见大家都不接受。(四)他升为营长。
(五)他未获准入学。
同样,“他被选为议长”不如“他当选为议长”。“他被指出许多错误”也不如“有人指出他许多错误”。“他常被询及该案的真相”也不如“常有人问起他该案的真相”。
目前中文的被动语气有两个毛病。一个是用生硬的被动语气来取代自然的主动语气。另一个是千篇一律只会用“被”字,似乎因为它发音近于英文的by,却不解从“受难”到“遇害”,从“挨打”到“遭殃”,从“经人指点”到“为世所重”,可用的字还有许多,不必套一个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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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中文的西化有重有轻,有暗有明,但其范围愈益扩大,其现象愈益昭彰,颇有加速之势。以上仅就名词、连接词、介词、副词、形容词、动词等西化之病稍加分析,希望读者能举一反三,知所防范。
常有乐观的人士说,语言是活的,有如河流,不能阻其前进,所谓西化乃必然趋势。语言诚然是活的,但应该活得健康,不应带病延年。至于河流的比喻,也不能忘了两岸,否则泛滥也会成灾。西化的趋势当然也无可避免,但不宜太快、太甚,应该截长补短,而非以短害长。
颇有前卫作家不以杞人之忧为然,认为坚持中文的常规,会妨碍作家的创新。这句话我十分同情,因为我也是“过来人”了。“语法岂为我辈而设哉!”诗人本有越界的自由。我在本文强调中文的生态,原为一般写作说法,无意规范文学的创作。前卫作家大可放心去追逐缪思(即缪斯—编注),不用碍手碍脚,作语法之奴。
不过有一点不可不知。中文发展了好几千年,从清通到高妙,自有千锤百炼的一套常态。谁要是不知常态为何物而贸然自诩为求变,其结果也许只是献拙,而非生巧。变化之妙,要有常态衬托才显得出来。一旦常态不存,余下的只是乱,不是变了。
责任编辑:叶伊婷
审核校对:叶伊婷 蔡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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