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寄刘义:待观念之花依次绽放

 

刘义兄:  你好!读到你的近作,已然感觉到你的苦衷与用功。一个明显的观感是,你开始启用第三人称来描述自己...



刘义兄:

你好!读到你的近作,已然感觉到你的苦衷与用功。一个明显的观感是,你开始启用第三人称来描述自己的现实境况,简言之,你着手写自己的当前遭遇了。这时,你力图驱动周边元素来铸就一个全新的自我,虽然困难重重,但这也是风格改变的乐趣所在。况且,你对诗艺钟情有加,同龄人中心气超过你的屈指可数。下面我就你的两首诗,具体谈谈我的观感,也提一点建议。金色的早晨

先是缘着钢柱徐徐升起
探身往围墙罅隙细嗅

青草叶上的金色露珠
接近下垂的金属飘檐
蜘蛛吐纳金色的闪电

一道宽阔的光
弥合窗子的镜头

地面是时间汹涌的奔跑
节能灯,下水井盖,黑脑袋小蚂蚁
他侧身靠着隔板,手拿一册昌耀的诗
瞬息都被染成金色

在《金色的早晨》中,我看到出现了“昌耀”,刚刚找到昌耀诗集中的《金色发动机》读了一遍,我疑心你是不是要在诗中一逞互文之能,但看到“昌耀”出现在诗中的位置靠后,似乎已来不及在这个洼地做价值的发现。你发现没有,在你的一些诗作中,人名的出现频率挺高,但利用效果较弱,大多都是一个提示性作用,而非现代意义上的用典。这个问题以后注意一下,看能否有其他的办法来让人名的嵌入变得更有雅趣。
我在几个场合都提到,新诗写作不妨使用全套标点符号,即便不用全,但写作当时心眼里是有完整的标点在陪伴。我觉得标点符号也是必要的字符,是诗中可见也值得信赖的“合作伙伴”,既可以体现节奏感,也是一个伴奏的、散文化的声音。我以前说过,在诗中有一股散文的动静是非常健康的。以后有机会再细谈这个专题。
这首诗起步于“先是”这个留有后手的衔接词,但后面似乎把它的伏笔功能给遗忘了。而且,诗的首句确立了一个匿名的主语——这个主语其实在标题上已经表明,在诗行中使之省略也是恰当的——但用了一连串动词来交待它的到来,这个进度中你捕捉到了自己审美情趣应有的元素,眼前的一幕好几个唯美的援兵来参与,全然符合早晨的景象,诗的第一节中有四行等长,这种不经意出现的规整增强了叙述的可信度,而且有可能影响后续步骤的节奏(但事后来看,你似乎没有把握好这一分寸感,第二节并没有接招而是各行其是)。
第一节中连续出现三个“金”字,这已是不一般的着迷,看起来,作者要孤注一掷,尽心尽力服侍好这个金主了,哪怕是有点招人烦的唠叨也在所不惜。从标题上“金色的”亮明,到第一节中三金的合唱,读者反而得不到罕见的金子般的早晨感受,而是起疑于“金色的闪电”这个太过虚幻的表述所流露出的作者的避实就虚,我们当然希望作者在这里有办法避开“金色露珠”已经尝过一遍的野味,用其他的办法来为蜘蛛量身定做一套美妙的早餐:试问蜘蛛还可以用什么形象参加早会
第二节错失了“先是”早已预告的措施。而且,不再继续使用匿名的主语来作为观察对象,来主导诗句的主谓宾基本结构,开头就抛来一道光,要知道这道光本来就是匿名者,可以不说的,借用它的眼睛来观察周边环境,但看起来诗人要在这个位置上做自我的观察了,“他”要上场亮相了,于是匿名者不再是唯一的被观察的对象,此时,成为一个铺垫了,为“他”的形象增色。为了烘托“他”这个第三人称的存在,诗句破费周折,视线也有所混乱,一会儿朝上,一会儿下地,对光的修饰用的是“宽阔的”也有点老实、规矩,没有做颠鸾倒凤式的思考。我的意思是,在这里,还能不能用其他的修饰来替换“宽阔的”,或者想一想描写这道光,卡瓦菲斯或史蒂文斯会怎么想
第二节的问题就是对自我形象的装饰,只是这种描写截止于一个静态时间,而不是涌动的心理时间,也可说,“他”的金色形象太过简单,仅仅是周边环境爱戴下的一个“手拿一册昌耀的诗”——“昌耀”在这里也起到了修饰效果,背地里其实还包含着对周边环境的疏远,有一丝轻微的反讽,如果不是对周边环境的瞧不起,那就是凭借着“昌耀”这个符号就足以在信念上与外在事物平起平坐——的人,就遍体生“金”,这种金色光辉是难以让读者信服的,这里存在两个问题亟待解决:其一,“他”与昌耀的关系仅凭“手拿”这一层因缘是不够的,也许在实际生活中,在那样的场合,手拿一册昌耀的诗(或者说,手拿一本任何书)是另类的,是需要勇气的,但即便周边环境都是文盲,我们在对待丰沛内心时也不必以这种甘居另类角色的勇气为勇气的最高品级,我们得在这个节骨眼上更精湛地对待昌耀或勇气主题;其二,自我金色化的前提到底是什么,换言之,人的金色如何有别于其他事物的金光闪闪,这是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这是一首诗的开头而不是结尾。我的意思是,你要适时地延展自我形象的思考,在貌似诗意停顿之处再度掷出自我检讨的缕缕清音。当然,在对自我进行观察时,还有一个诀窍:设想一个怎样的读者?这个读者形象的拟定其实影响着你言说的等级:你愿意在哪个台基上驻足定型?
在这首诗中,自我形象的金色有一点刻意/可疑,也许对一部分读者(或者他们根本没机会读到这首诗),这个读昌耀之诗的人是熠熠生辉的,但是,除非你乐意勒抑金色的品级,甘居这个层次,否则你还要自证“他”得以金色的种种由来。这里包含着一份对自我的褒奖,从我的角度看,不希望这份褒奖来得太容易。这就牵扯到另外的谋篇布局了。你得重新审视自我形象的可爱可敬之处,不是外观上的“手拿”某物的形象,而是一次次心智成熟的待人接物的表现与介绍。假定昌耀就是这首诗的理想读者,你猜猜看,他会不会凭此奖励你一台金色发动机?不过,时不我待,一日之计在于晨,在艰苦处境之中,自我的讴歌是必要的,以手拿昌耀之诗的自我形象通过昌耀确立起跟当代诗学的内在关系,这是一条捷径,而要对得起这条捷径,你还欠昌耀交上另一首诗的赋税:在那首诗中,你对昌耀(之诗)的认识不同凡响。
下面来说说《铁月亮》。这首诗一波三折,但在结构设计方面,八分相似于上面的《金色的早晨》:先是拟物,后是体己。但看得出来,前一步骤(拟物),你比早先大有进步,笔力遒劲,更具现代意识而不再是小农经济,像“意志”这种词语怕是三四年前不会用上的,但现在它首当其冲地扮演着急先锋。
铁月亮

按自己的意志吊升山岗覆盖的心

她挥动清光之刃划向水泥的脊背
凛冽不仅来自茫茫宇宙包裹的那粒小黑煤
而是词语的复眼突然射出古典的锋利

从煤场到荒地

他仰望伟大的银质圆扣
年老的斗车也追随他,抬起生锈的手臂
仿佛所有杰出的精魄
都在熏陶之下
此刻她是一个明亮的句号
从虚拟的地平线上移过来
倒悬于深秋的飘檐下面——
钢柱一侧,钉着一只铁月亮
这不是一首诗单纯的咏物诗,虽然“她”的女性光辉撒满诗篇各个角落,但是其中还间杂着一个“他”:一个仰望者,一个低徊者。劳动间隙,高悬的皓月慰藉着劳作之人。要知道,月亮在如今已经不易描写了,古典诗歌太锋利了,稍不小心就会弄得我们这些当代诗人头破血流,于是,我们不是去直写月亮这个对象,跟曾也写过月亮的“杰出的精魄”一比高下,而是利用好月亮就行,与人杰进行基于月亮氛围的一次交流即可。既不是化作月亮,将心比心,写她心目中的诗人/劳作之人的遭遇(借她的慧眼看人),也不是挪用写月必用的种种关联素材(嫦娥、吴刚、桂树、玉兔、故乡等),重塑月之光华、之形貌。月亮只是一个纽扣,打开它,就打开了历代诗人的胸襟,关上它,就给当事人的人生临时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一张一翕之间,月亮犹在原处,但劳作之人已今不如昔,经过月光的考验/教导,他已经识别月之冷漠与温情,进而懂得人间炎凉的深意。虽不明说,但这个皓月当空的深秋之夜,你还是完成了一次诗言志之旅。也许,在四十岁之前,大量的诗作都将围绕“诗言志”而盘旋,更何况你现在对诗事(“诗是吾家事”)期待甚高,不可避免要与历代人杰展开对话,在诗中发现诗(的意义、写法、思想),在诗中谋得做人的始终原则与乐趣。而严羽所谓“立志须高,入门须正”就是这个阶段的妥善进言。
原本打算对你的一些诗句进行修改、替换,但这种做法舍本逐末,并不可取,反而会导致更多的歧义,实际上我们要讨论的还是诗学观念问题,是思想的交锋,只有待观念之花依次绽放,诗国之馥郁就不请自来。当前来看,你写景拟物已见硬朗,层次递进也明晰,化古手法也颇有心得,但体己方面仍需用力,于虚无缥缈之中捕捉内心涟漪,延展开来,不做省略,不一下子就收敛,而是形象的首次定型之后再做驰骋,这方面取法史蒂文斯应大有裨益,写一些两行一节的诗作,学其慎思蹦跳之法,懂得他幽眇内心,俯仰之间,亦能发现其他出路。你的高贵心灵当为俗人敞开时,以拟物之法一锤定音,而为昌耀这等知音敞开时,体己之法则更求苛刻,不限于“手拿”、“仰望”这一类外在的形象供给,而是中心摇曳,有心法高妙上的你来我往才好。这次先谈这些,后会有期。
木朵
2016.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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