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鸥鸟渴望的，是可以飞翔的自由。而我也拥有我的自由。...



我叫鲸。

我是一条小小的鲸鱼，生活在寂静的七千米深的海底。

我出生在海洋里。从小，便熟知和习惯着大海的样子。

大海的深处，是一座壮丽又神秘的花园。数以万计的生命，用不同于陆地的方式，展示着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力。我知道，陆地上的人们，一直渴望探索完尽海洋的秘密。可是我想说，我们的生活，实在是太广阔太丰富太变幻莫测，以至于海洋本身的奥秘，会超越一切乏善可陈的想象力。

我从小接受很多种训练。和鱼群们一起畅游大海。和海星玩耍。和海豚一起大笑。在伙伴们的注目中，纵身跃出海面。

大海给予我能量。大海是我能量的源泉。



在一次纵身跃出海面的瞬间，我出乎意料地，爱上了一只飞翔的海鸥。

他带领着一大群海鸥飞来，远远地，就好像要超越地平线。说不清我是爱上了他的影子，他的志向，还是爱上了他的灵魂。就好像追随着一种召唤，于是从心底生出甘愿，甘愿追随着他的身影，不停地跃出水面，享受着和他交汇的瞬间。

他说，我是他的soulmate，因为他捍卫着蓝天的广博，我守候着深海的静谧。

看到他的翅膀，在不停变幻色彩的天幕上，诠释着奔赴长空的勇敢。那来自于地平线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近了，近了——他是我的英雄。我一直等待的英雄。

他就这样翱翔在我的头顶，我的视线中。



我于是请求海神，也把我化作一只可以飞翔的雁。海神说，天空和海洋，虽然不可分割，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你会感到剧烈不适。跃出海面之后，你不可以再回来；即便回来，也只会是另一种模样了。可我还是点点头。我说我想试一试，海平面以外的生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于是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蜕变，我成为了一只雁。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雁。飞翔比我想象得要困难和漫长，尤其是在海的上方——没有可以停靠的港口，也没有可以依附的枝桠。我爱的鸥鸟，飞翔在不可捕捉的前方。可是我仍然是幸福的。因为我在追随着我爱的人。我爱的人——你知道吗，当我想起他，我就会充满神奇的力量——继续的力量，坚持的力量，为了另一个灵魂，可以蜕变和飞翔的力量。即便我在逞强，即便我很孤单。偶尔想想自己在海洋里的生活，恍如隔世。如果不是这孤单的空阔的蓝天的磨炼，我还无法意识到，我曾是一条多么矫健的穿越过海底的鲸鱼。

我深爱的领军鸥鸟说，你要多锻炼锻炼翅膀。你飞得太慢了。你常常掉队，你需要我等你很久。但是，很抱歉，我没有办法一直如此等你。“请原谅我无法为你停留。”我看着他，是第一次，觉得陌生又熟悉。我于是更加用力地飞，飞啊飞，飞啊飞。我一直在用我的方式坚持着。越来越觉得累。

胸口的压力越来越大；飞得越快，翅膀越不堪承受。

我似乎不再那么理直气壮地，能够说服我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已经不再像是我自己。

或许因为我生来就是不属于天空的。更不属于一只不会回头的海鸥。

我曾经以为我长出了所谓的翅膀，就会快乐。

可是，我的心，是没有翅膀的。我的灵魂，并不属于这片天空。

我曾以为，追随着爱的人，追随着所谓的天堂，我就会快乐。

可是我颠倒了事情的本末——只有我快乐，我才会徜徉在天堂里。

我是那么渴望和怀念可以肆意在深海遨游的样子——用我自己的方式，陪伴在熟悉的朋友身边，过自己能够负担的生活，做我自己，和真正的同类在一起。海洋才是我的天堂。

“亲爱的，我飞不动了。”



问自己，海鸥不迁就我的速度，他有错吗？——当然没有。

只是他习惯了光速的飞翔，没有人可以左右。

他沉迷于天空许诺的自由；而我，在海心深处才能够尽情地呼吸。

海水的湛蓝，才是我真正的氧气。

或许我们生来就是无法同路的，无论我曾多么固执地用力地，想要伴随在他的身后。无论我曾多么珍惜着因他而生的那双翅膀。

但是时间一到，我还是会放下这一切，回归到海洋的深处——因为那里，才是我的家园。



如果说，看透一件事，认清一种自我，需要漫长的过程，做出一个决定却可以在一瞬间。我再次回到了海洋里。

海神很愤怒。他愤怒于我的愚蠢。

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执着地去接近一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灵魂。

他夺走了我的眼睛和鱼鳍，把我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没有面目的水母。

海神在惩罚我的盲目。

海神问我，小鲸鱼，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如此选择吗。

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对海神说，命运的安排，有时候就是神奇的。我无法预知自己，在哪个时刻，全情投入地，爱上哪个人。又在哪一个瞬间，荒唐地想要付出些什么，给那个人。

但是，通过这些虔诚的付出，我透彻地看到了自己。我的来路和我的所向——一些镌刻在灵魂里的无法磨灭的东西，那些天命里的召唤，无论我曾如何对抗，此刻，我只想接纳和感激。

而我也，为此付出了沉重而浩瀚的代价。但是，我甘之如饴。

后来的后来，我爱过的鸥鸟没有再找过我。有时候我会想，当他想起我，是会觉得我是一只勇敢真诚的雁，还是一只自不量力的雁。

还是，他再也不会，从未曾有，想起过我。不过，这也是无足轻重的话题，每个人，其实只能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们，从本质上来讲，无法牵涉和辖治另一朵灵魂的任何。现在，我对他的爱，只是祝福。

在遥远的大海深处，远远地，一直有这样一份祝福，存在着。当我这样想的时刻，宽厚慈爱的海神，忽然让我在海底发起光来。

原来，[b]即便我只是一只小小的水母，我也有我自己的方式，可以照亮周遭的世界。周围的水母围拢过来，我不再孤单。我想这是故事最好的结局。祝每一颗漂泊的灵魂，都找到自己可以发光的那片海洋——那片真正属于自己的海洋。

祝福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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