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何人采卷耳?

 

被遗弃的村子,并非家乡独有,是这片大地上到处在发生的事情。...





童年跟秀女表姐上山打猪草。猪草深深地覆满了一沟,肥厚多汁,有种叫猪耳朵。秀女的镰刀捋起了一束,斩起苦涩的芳香,汁水最后一滴悬在镰锋,像淌汗的脸腮轮廓。希望她的姿势凝止,在回肘拭汗的一刹,莫名的猝然与温柔,无可挽留。这样的分神,我的草自然打不快,半天只遮住筐底。

大学里读《诗经》,那古代提筐采叶的女子,与我竟同样迟缓。想象她采割的卷耳,是我们镰下的猪耳朵。只是她心思遥远,难于收回,至于传到了今天,引起割草的我的预感。

秀女离开山村,嫁到比任何人都远,到了新疆建设兵团。那时别的姐姐们都已出嫁,表哥们也出门打工,秀女一人留守。她的猝然出走,似乎多年的爆发,藏于当日拭汗的姿势中,似乎那采摘卷耳的女子,有天得知良人病讯,会弃筐而起,远赴关山。她的出走,带来极大的震动,山村停止的时间迅疾流动,无可挽回了。

最后两年和秀女一起打草的,是幺舅家的一个女孩小梅,父死母嫁而来这里。她长年的装束,是件暗黄色罩衣,便于洗衣、喂猪和做饭。洗衣之时或许带着草筐,扯一篓溪边石上攀爬的暗黄色藤蔓,无根而绵延,土名无娘藤,以后知道是《诗经》里的葛藟,“终远兄弟,谓他人母”。秀女远嫁之时,小梅也不知去向,她在这里曾经的出现,似乎毫无因由。

我们都不常回山村,年终一聚,遗下喜庆后的苍凉。坡地的猪草越拢越深,恢复了深山模样。搬下镇子的大表哥家房脚,渐渐长起猪草。最初打理着也许回来住,终于放弃。以后是二舅的逝去,幺舅家的搬走。屋前的群山,在日渐淡薄的炊烟里飘逝。每次坐火车来去家乡,望着路旁山坡犹立的土墙,心想里面是否有人,似我们的曾经。



有次在家乡的山路,与友人谈论,对我们这一代出生的人说,如此变化同于隔世,像有人把我们的记忆换掉了。但调换者不正是我们自己?

在北京做新闻,看到内蒙古越狱的图片,被追捕的罪犯栖身草原深处废屋,门户犹在却屋顶坍塌,似将被草叶埋没。忽然明白被遗弃的村子,并非家乡独有,是这片大地上到处在发生的事情。

看到一个友人的手稿,讲述商洛山中李自成起义以来的家史,瓦屋为水泥楼房代替,村头青葱的小河变为污黑,山头矗起发电厂,爷爷的坟墓被迁,大字不识的村民们去西安北京上访。一个朋友移民美国,一次回乡之时,将父母全都接走,发誓再也不回来,“不见心不疼。”

如此可行么?在北京六环外的门头沟,辞世六年的刘宾雁骨灰刚刚辗转归国。秋天的末尾,看着街头银杏叶落,张郎郎在朝阳门一处咖啡馆里说,和他先后出去的人都想回来。他们想写点什么出来而不能,“得到了天空却失去大地”。

近一世纪前,70名哲学家登上两艘轮船,被成立之初的苏联驱逐。他们中间绝大多数人再没有看见身后消失的俄罗斯。这起“哲学船”事件中的主人公之一奥索尔金多年后说,侨民们的生活无足轻重,即使他们有了当地的社交,房子,甚至融入了当地的语言。他从来没有对自己因为出国而写出了更多著作,拥有了更大名声而感到庆幸。

有种存在于国境线之内的流放。一个朋友以前每周末带着胶片相机出去,把镜头对准北京的四合院和小巷,捕捉歇凉的蒲扇和屋檐的光影,榆树下的鸟笼和菖蒲河边忧郁凝望的小狗,今年却忽然放弃。我为什么要对这片地方有感情?面对那些巨大楼盘的阴影,我找不到了。她说。宁愿要马耳他透明的天空,即使一生只去过一次。

一个同事在北京单身,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每两个月感到心情疲累。于是回到家乡沧州,看望父亲的坟墓,躺在小河的草坡上,似被油油的草埋没。幼年清油的河水已看不出颜色,草色尚如昨,她躺在其中忘了时间,有时为路人惊醒,直到感到元气完全恢复。回到北京,面对下一月份的耗竭。

今冬分外寒冷,遥远的新疆,秀女表姐布下越冬的种子,会否想起家乡的猪草,耳朵一样肥厚嫩绿,在镰刀下服帖。也许有天,她回乡探亲,山村犹存炊烟,我们可以一起上坡,采摘带露的卷耳?

袁氏物语
    袁凌

作家、媒体人

文字世界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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