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纵山川,意驰草木

 

学习前人古人,不是跪倒为奴,而是瞻仰和对话,以此开启自己的心智,是最终走向自然走向自我必不可少的一座关隘。...




甘奕 /摄

受访者:甘典江(微信号:Gandianjiang),贵州天柱人,斋号“可待堂”,自由作家,书画家。数十件艺术作品在《美术报》《中国书画报》《书法报》《书法导报》《青少年书法报》《大公报》《书法赏评》等媒介发表,曾举办两次个人书画展,均获良好评议。

采访者:姚源清,文艺爱好者,问渠堂主人。

姚源清: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接触绘画的,最初的缘由是什么?

甘典江: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迷上了连环画,最爱四大名著,有几分钱就存起来,连早餐都省,天天去瞅书店的柜台。到高中毕业,已积两三百册。87年去贵阳读大学,我把它们藏进一口旧木箱,塞于床下。寒假一回家,竟不见了——全部被母亲当成废纸卖掉。我如遭天打雷劈,当天,我拒绝吃饭,一夜无眠。这个打击,是我人生最惨痛的记忆之一,一直影响到现在。我看连环画,是被故事吸引,尤其是人物形象的巨大魅力,冲击着年少的心灵。看多了,也手痒起来,开始临习,越画越着迷。

姚源清:什么原因让你最终选择了山水画而非西画?

甘典江:最早,我画鞍马人物,后又学花鸟,临习《芥子园画谱》《卢坤峰墨竹要述》,全是自学。初中的美术老师,是个半路出家的转业军人,对我狂热的画瘾,不以为然。考美院,要考素描和色彩,没有专业老师教,我学得乱七八糟,只好算了。到高中毕业,郁郁寡欢地报考中文系。在大学,我仍然练字,很少画了。加之学风不正,很是迷惘。89年秋的一个夜晚,我在宿舍走廓听到一个人弹吉他,一支缠绵忧郁的曲子,触及了我内心深处的隐秘,把我惊呆了。于是,我知道了这支曲子,叫《爱的罗曼史》。第二天,我马上借钱,请吉他手帮我去买了一把红棉吉他。这个吉他手,叫戴相远,是对我影响最大的朋友之一,是个天才乐手,其水平,接近大师,大学的后两年,他的吉他演奏,使我享受到了音乐的美妙,暂时忘记了生命的疼痛。因此,我弹了十年的吉他,学习了几种乐器,拥抱了音乐。在1999年,我的水平处于最高点,能弹相当难度的独奏曲《西班牙小夜曲》和《阿拉伯风格幻想曲》,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甚至,我还组织过一个“知了”电声乐队,在舞厅服务。在台上,阅尽不可触及的美女;在台下,饮尽莫名滋味的烈酒,挥洒性情,也悲从中来。乐队解散之后,我又陷入巨大的孤独之中。在96年,我开始写作,挥笔写下一篇《唿哨》,算是献给苦涩的初恋,以及告别悲哀的背影。到99年秋,我如梦初醒,觉得自己不能不在宣纸上有所徘徊,便选定山水科。我以为,山水最能栖居和慰藉自己的心灵。南朝的名士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定义:“山水以形媚道”,可以洗心养身。也就是说,山水与“道”最相通,是视觉上的另一类“玄学”。为了高瞻远瞩,我立刻购买了陈传席的《中国山水画史》,开始了在宣纸上的漫游,我要求自己做个艺术苦行僧,取得真经。在我的意识中,毛笔水墨宣纸,才是自己的“母语”,以此表达可以得心应手,甚至随心所欲。更重要的是,由性情决定,我追求的是“文人画”。陈衡恪在他那篇著名的《文人画的价值》中说:“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再加上,文人画要“诗书画印”四美具,这种古典情怀让我大呼过瘾。而西画,与我隔膜,并非仅是技术,更关乎文化背景。

姚源清:作为自由作家和书画家,你如何看待小说创作和山水画创作的之间关联?

甘典江:在我看来,所有的艺术在本质上都是“玄学”——都应该表达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对存在的发现与置疑。所以,小说与山水画可以相通。不过,要强调一点:“山水画”不等同于“风景画”,前者是“人化的自然”,或“自然的人格化”,后者只是一个被动的欣赏客体。这是两种文化范式,是中西文化迥然不同的美学体例。

姚源清:你曾经说,一切艺术的表达都是极端的。并且,在作品中,你似乎也刻意强调了这种尖锐性。

甘典江:所有的艺术创造,都源于作者强烈地感受到了某种荒诞、压迫或共振,出于反抗、释放和传达,于是创作。如果作者个性分明,表达独特又凌厉,就会形成尖锐而紧张的对峙。非如此,不足以撼动这个忘恩负义的世界。

姚源清:你在解释自己的作品《众妙之门》时说,拒绝现实,就是为了更好地创造另一个心灵的现实。这种重表现而非再现的艺术观,以及在表现技艺上,是否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

甘典江:在某种程度上,艺术只是一套隐喻的符号。古典主义的“再现”有记载刻录的功能,而现代主义,更在乎“表现”,强调一己之心的主观感受。我觉得,现代主义与禅学有某种沟通的可能。所以,我的山水画走向,将摒弃照相式的再现,而要“抽象化符号化”,这与我的哲学判断与美学趣味是有关的。换种说法:我热衷于表达“意象山水、心象山水”,只是,这一切都建立在古典的基石之上,我只不过是“转译”而已,并非故意要面目全非。精神上,它们是一脉相承的。

姚源清:俄国艺术家日尔蒙斯基说:“艺术中所有的内容事实上都是形式的现象”,这个论断,即使放在当今仍然震耳聩聋。我记得你也说过类似的一句话,说当代艺术的问题已经不再是表现什么的问题,而是如何去表现的问题,其前卫程度同样让人惊叹。

甘典江:吴冠中骂徐悲鸿是“美盲”,怪徐不尊重“艺术形式”,没有给予“艺术形式”相对独立的地位。我不敢说他骂得对,但是,我认为他骂得“深刻”。徐悲鸿又破口大骂“四王”和“董其昌”,蔑视他们不取材现实,一辈子躲在书斋搬运笔墨拆迁形式。其实,中国画的发展,就是“程式化符号化”过程,从元人开始,到倪云林和八大山人达到极致。徐悲鸿建立的西式美术体系,对中国画而言,毁坏大于建设,因为他是以西画为标准,要求国画削足适履。就程式化这一点而言,国画与京剧是一致的——离开了破坏了程式化,就要失去独特的韵律韵味,它们将面目全非。在文学方面,法国的新小说,进行了一场改天换地的美学革命:小说不再以“写什么”为重,而要把“怎么写”列为核心。至少,巴尔扎克式的全知全能视角,得让位于受限视角,对作者而言,小说由“我了解,我写作”变成了“我困惑,我写作”。这样,才是可信的真实。形式并不仅仅是一具躯壳,甚至可以颠覆内容,比如,关于表现贵州的梯田,有的看出“劳动人民的勤劳”,有的惊叹人力的伟大,而我,则发现了“其中有道”,尤其是月光下夕阳下雨幕中的恍惚迷幻之美。

姚源清:你的山水画重自然、自由、个性,有老庄与禅宗的美学色彩。道释讲究“因心造境”,淡薄理性和体验,你如何处理艺术感悟与经验二者之间的关系?

甘典江:艺术的最高阶段,就要走向哲学,而哲学又与宗教密不可分。我最欣赏的中国作家格非说:宗教与艺术,是人类的两大激情。我喜欢大哲王阳明的说法:“天下无心外之物。”我仿照他的意思,对于中国绘画艺术便作此种理解:作画如同格物,随感而应,无物不照。然而,格物格到终极,又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佛家亦云“本来无一物”)。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所以,画来画去,我以为最后不过是画自己的“本心”而已。否则,就是求末舍本,存貌遗神了。古人又云: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感悟与经验,或许它们是一种苟合的关系,讲不清楚。

姚源清:在你的山水画作品里,传统扮演的是一种怎样的角色,如何实现自己的创新和超越?

甘典江:不学前人古人,一是自惭形秽,一是狂妄无知。学习前人古人,不是跪倒为奴,而是瞻仰和对话,以此开启自己的心智,是最终走向自然走向自我必不可少的一座关隘。创新与超越,是天才的事业,是大师的工作。于我而言,能在继承衣钵的基础上,再打通几道血脉,就不得了啦,真是奢望。

姚源清:你的山水画作品目前以临摹、仿作居多,创作所占的比例仍然较小,相比那些大量生产的画家,你似乎比较节制。

甘典江:临摹是书画学习的不二法门。只有在临摹中,才能理解笔墨,掌握图式。这一点,已被历代大师名家的艺术生涯所证实。直接写生,将坠入魔道。张大千是近现代题材最广,技法最全面的大师,他极重临摹,列为毕生功课,自谓临摹名画在一万幅以上,尤其是对石涛和敦煌壁画人物用功最勤,几欲乱真,谓之“血战古人”。我自己,对于傅抱石最好,作画如同挥写狂草,诗意充沛,激动难抑。董其昌一生都在临摹和改造古人,在图式和笔墨上,有开拓之功。比如,他的山水画,用书写性的线条和晶莹剔透的墨法,画得清亮纯净,如同月光下的琉璃彼岸世界,令人神往。可惜,独持偏执的徐悲鸿看不懂这方面。至于对同一题材的重复,比如,郑板桥画竹,齐白石画虾,八大山人画荷,凡高画向日葵,甘典江画流泉,等等,都是一种内心对应的需要,都是对笔性笔墨的反复锤炼,是一种必要的渐进式深入。另外要注意的是,精彩的临摹和仿作,其价值等同于成功的原创。

姚源清:如何看待当下中国大部分画家对民族性与时代精神的强调?

甘典江:我不知道,魏晋书家、唐宋书家和元明清的画家,是否在意这两点?当代成名成功的画家,几乎都是从徐悲鸿的西式教学体系中走出来的,他们把国画画得越来越像西画,实际是一种自我取消,是自取其辱。何况,越强调的东西,说明越是稀罕缺乏。这一点,学者傅雷在论及黄宾虹的艺术以及黄宾虹的画论中,均有精彩的回应。我以为,当下的中国画,要努力拉开与西画的距离,激活传统,才能回到自身运行的轨道。傅抱石早就说了:“还有大倡中西绘画结婚的论者(笔者注:大约是隐射徐悲鸿),真是笑话!结婚不结婚,现在无从测断。至于订婚,恐在三百年之后。我们不妨说近一点。”我以为,对于创造,不宜过分张贴民族性与时代性的标签,以示自己主流。其实,只要忠实于内心的召唤,也许就够了。

2011.10.13

 甘典江(微信号:Gandianjiang)山水画作品欣赏:



《白雪石》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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