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南内多秋草(完结版2)

 

终于写完了_(:зゝ∠)_...



昨晚一夜未眠,陈昭再次醒来时已到傍晚时分。宫人内侍在屋内轻手轻脚的走动,擦拭着摆设,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再细看,发现西宫内添了不少东西,炭火也烧得十分暖和,完全不似之前的阴冷——似乎只一下午的功夫,所有事又都回到了正轨。

他起身向门外望去,看到院中多了许多护卫,应当是为了看守他而来。这便真的是沦为阶下囚了么?他叹了一口气,总归是比暗无天日的囚室要好。

晚饭过后不久,李濂便拎着酒过来了。

两人对坐而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如同多年前一样。仿佛这样就可以掩盖住他们二人如今身份的差异了。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濂在说。他听着,时不时的回应几句,剩下的却不知道该如何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李濂,他是自己年少时的挚友,也是夺了自己的国家的仇人。

他正沉思着,李濂却已停下话音,唤了他一声“平祝”。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才问李濂道:“怎么不继续说了?”

李濂撇了下嘴,对他说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腿好点儿了没?”

陈昭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道:“没什么事了。本就没多严重,何况我身上底子好。”

李濂冷哼了一声:“你就作吧,趁着年轻的时候可劲作,到老了有你受的时候。”

陈昭心道,我也不会有老的时候了。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别像个老妈子似的说我了……你接着讲吧,我想听。”

李濂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案上,不轻不重地正好发出一声闷响,略带不满地说道:“这是把我当说书先生了?还带点曲目的。刚刚我愿意讲的时候神游物外,现在倒是想听了。行啊,来,你先叫一声阿兄给我听听。”

陈昭微微低下头,看着被被李濂放在桌上的酒杯说道:“慕之,便同我说说外面吧。我都好几年没出过京城了,是真的想听。”

李濂听着陈昭这接近恳求的语气,心下一颤。

他知道陈昭这几年是如何过的,旰食宵衣,殚精竭虑,说是三更眠五更起也不为过。军费不够,陈昭便开了内库以充饷,而自身却过的极为节俭。太极宫中从不闻丝竹管弦之声,亦无筵席饮乐之事。

他上午对陈昭所言的“自己在外行军也比他过的舒坦几分”并非夸大……整个朝堂,或许只有他一人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的。

若无天灾人祸,必又是一个中兴之主。

今日他在门外听见陈昭那句“天下何故亡于我手”时,也想劝慰陈昭。然而这些可以由任何一个人说出,却唯独不能是他——若是劝慰的话由他口中说出,对陈昭而言就是嘲讽。

李濂再度开口,像是特意哄陈昭开心一般,拿了几年来行军时的趣事一件件讲给他听。陈昭间或也问几句,他再一一解答。

一来一去之间,气氛松快了许多,不多时桌面上一片狼藉。

忽然有侍卫进来对李濂耳语了几句。李濂听完对侍卫点了点头。

待其出门后,李濂一下子就变了脸色,眉头紧皱的对陈昭说:“平祝啊,林先生过来了……”

林子清此时来找李濂,应是有事相商。陈昭未免尴尬,想着当下自己还是不要见林子清为好,便提议躲到屏风后面。

他却是没想到李濂竟然还这么怕林子清。透过屏风,他看见李濂急忙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手忙脚乱的把几案上收拾整齐,而后转向门口正襟危坐……乖巧地直像老鼠见了猫。

李濂笑意盈盈的问林子清道:“林先生怎么来了?”而后一指他旁边的地方,“先生,坐。”

林子清谢礼后在他身旁坐下,面朝李濂恭谨地答道:“臣在太极宫中未寻见主上,猜想着主上应是到此处来了。”他向几案上的酒壶看了一下,“主上饮酒了?”

李濂赶忙解释道:“只是小酌而已。天冷,饮几杯酒暖暖身子,绝不会误了事的。”

林子清一笑,“主上也是压抑了许久,难得开心这一次,想喝便喝罢,不必同臣解释……也不必刻意收拾一番。”他环顾四周,又问:“五郎呢?”

陈昭行五,林子清还依着原来的旧称,唤他为五郎。

躲在屏风后的陈昭不由得扶额,自己怎么就想了这个馊主意。这是在西宫。李慕之总不能一个人在西宫饮酒吧?可如今林子清只见了李慕之却没有见到自己,必然会心生疑窦。他一问起来,自己从屏风后面走出……简直尴尬。就是躲在偏殿也比这好。

李濂也想到了这点,面露难色。可他又没办法当着林子清的面说谎,只能小声答道:“他……在屏风后面。”

……李慕之你卖队友卖的也太快了吧!

陈昭此时再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从屏风后走出来。

见他走来,原本跽坐的林子清挺直了身子,长跪在了他面前,而后顿首。“国公遭人构陷时,是五郎奔走相救,最终全了国公名声。后五郎又诛杀刘据,报了国公之仇。林子清不敢代主上言谢,然五郎恩义,子清必不敢忘。”

陈昭冷笑:“恩义?林先生所谓的不敢忘便是以臣伐君吗?”

林子清抬头仰视他:“恩义是对五郎您一人的,不是对大周朝廷的。”

陈昭像是气极:“可昭姓陈,是这大周的君王。先生也不必称昭为五郎,直接一些,称昭为废帝岂不更贴切?谈什么恩义?若昭拼死一战,两军阵前,先生对昭定是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如今昭降了,被囚于西宫之中,对你们再无威胁,便说起这些旧情恩义的话来了。”

林子清并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五郎诛杀刘据报了国公之仇,便是李家欠了您一命。子清卑贱,勉强算得上是李氏的家臣。若是五郎心中有恨,便拿了子清的命做抵吧。”

李濂看着林子清将佩剑解下,用双手高举,竟真是一副要陈昭杀了他泄愤的举动,不由得低声唤了一句先生。可他也只能低唤一声,无法阻止,他甚至没有一个阻止的理由。

陈昭接过剑,扫视几眼,道:“杀你有何用?”而后掷剑于地。他绕了一圈,走到李濂的身前。

李濂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十分不善,右手按着佩剑问道:“这是想杀我?”他心中不太吃惊,依照平祝的性格,没有上来就和他刀剑相向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平心而论,若是他与平祝易地而处,怕是也没有这样的好涵养。何况刚刚林先生的一番话,虽是致谢,却是实实在在的将平祝激怒了一番。不过他倒是不担心平祝会真的杀他,毕竟他佩剑而平祝手中没有兵器。

“我想打你。”陈昭看着他,“不用剑,我们出来打一架。”

“一言不合就动手……”李濂一边哼唧着,一边跟着陈昭到了屋外。空地上的积雪已经被打扫干净,四周也没有树木的遮挡,借着头顶月光能清晰视物……倒真是挺适合打架的。

李濂刚站好稳住身形,就看见陈昭出手向他袭来。他急忙抵挡,嘴上却还不闲着:“好歹等我站稳了再开始呀。说打就打,就算是知道自己打不过我也不能这样耍赖啊。”

过了几招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陈昭出手像是纯粹是为了泄愤一般,完全摒弃了章法。“你这是把自己的一身功夫都废了?怪不得不与我比剑了。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学的这种街头小混混的路数。”

两人身形交错时,陈昭才抛出两字“话多”来回应李濂。他已有些体力不支,而李濂却好似闲庭信步,自己甚至还没能近了他的身。

而面上闲适的李濂内心却十分焦躁,陈昭的招式可以算得上是破绽百出。照这样不出二十招平祝必败……就这样挨打还差不多。

李濂虽是这样想,却一面顾忌着陈昭的身子,不敢下狠手,另一面还想着陈昭就是来泄愤的,自己一直防着他似乎不太好,不如露个破绽让他解解气。但是明明是他学艺不精,为什么最后要自己挨打啊……简直心累。

到了七十招的时候,陈昭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李濂走上前去伸手将他拉起:“哟哟哟,是谁扬言要打我呢?还不到百招,怎么就坐地上了。”

“多谢。”陈昭站起身后,冲李濂抿唇一笑,“我在你手下应该是走不到四十招。”

听到他道谢后,李濂松了一口气,嘴上却不饶人的说道:“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十招还差不多。”

回到殿内时,林子清已将煎好的茶分成两杯,递给他们二人:“饮酒伤身,五郎与主上且先喝些茶水吧。”

李濂接过后,先对林子清道谢:“劳烦先生了。”

陈昭不发一言,饮罢茶后就干坐着。

林子清看陈昭丝毫没有同他交谈的意思,便起身告退,李濂也急忙跟上。

临出门前李濂回头望了陈昭一眼,发现陈昭又拿起了酒杯,冲他一扬,笑道:“给我送些书过来吧。”

李濂点头应道:“好,明天给你。”

宫中为防走水,夜间路上并不点灯。李濂没带侍从,自然也没有人打着灯走在前面。两人只能依靠着远处的灯光及天上的半轮明月来探路。

远远能望到甘露殿的时候,李濂突然停下脚步,问身后的林子清道:“先生方才对平祝说的那番话,是故意的?”

林子清十分干脆的回答道:“是。五郎说的不错,我们毕竟是以臣伐君,失了臣节。得位不正,则后世基业不稳。若是五郎身死,主上可另立宗室为帝,而后行禅位之事。可如今五郎归降,主上只能让他禅位。”

他略微躬身,向李濂请罪道:“臣擅自行事,请主上责罚。”

夜色中李濂的神情看不太清,林子清只听得他说:“先生做的很好,濂并无责怪之意……不过其实濂也不太在意这些的。濂就是要这天下,失了臣节如何?得位不正又如何?至于后世基业——是后世人的事,与我又何干?”

李濂一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还是觉得这样算计平祝不大好——倒也不是因为愧疚,毕竟这一路走来我对不起的人多了,不差他陈平祝一个。只不过有些可惜,差不多十年了,我再也没遇到一个这么合得来的人。而且私心里总是希望年少时的情谊可以长久一些……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明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却还在他面前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还同他谈什么曾经的情谊。他说得对,真要为敌,情谊半分用处都无!”

林子清像是要在李濂的心火上再浇一把油一样,缓缓开口道:“容臣多嘴一句。五郎也是居上位者,未必就看不出来臣是故意的。”

“是啊,他什么都看得清楚……”李濂揉了一下眉心,又向林子清靠近一步。语峰一转,问林子清,“先生那样说,就不怕平祝真的杀了你泄愤么?”

林子清的头更低了一些,答道:“臣的那番话可不只是对五郎说的。臣所言一字一句,皆是肺腑之言。若是五郎真的拿了臣的性命做抵,也是臣之荣幸。”

听罢林子清所言,李濂沉思了一下,面上挂了一个极为惨淡的笑容,问道:“濂想问一句,先生心中所认之主究竟是濂还是家兄?”

林子清自从尊他为主之后,对他恭谨至极,凡事以他为先。就连与他同行时,也向来只跟在他后面三步的地方,从未逾越。这样的礼敬,比当年林子清对他兄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丝毫不怀疑林子清对自己的忠心,却好奇林子清究竟是真想认自己为主,还是因为兄长故去,他将对兄长的忠心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不止一次在心中思索过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才终于敢问出口。

方才问题的余音还飘荡在空中,李濂却不想听林子清的答案了——或者说他觉得林子清如何回答已经并不重要了。结果已定,有些事情他也没必要非问清楚不可。

他摇了摇头,对林子清说道:“先生不必回答,濂方才什么都没问。”

又过了两日,傍晚时分,陈昭正坐在殿内看书时,听见门口宫人行礼的声音,一抬眼便见李濂站在桌案前,将一张纸放在了案上。他扫视了一眼,一纸文字中“今遵故事,逊于旧邸。”两句显眼异常——竟是一份禅位诏书。

陈昭放下手中的书,拿起笔。稳了稳心神,在诏书上用端正的小楷签了自己的名字,却在收笔的时候手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留下了一处败笔。他又解下自己的私印,盖在了姓名旁。而后开口对李濂说,“玉玺在你那里,你自己盖上吧。”

他原以为李濂拿了诏书就会离开,不想李濂竟坐到了他对面,向他说了句多谢。

陈昭说道:“不必道谢,我留下来就是要做这些的。”他拿起诏书,仔细的读了一遍,说道,“‘若释重负,感泰兼怀’分明就是谋朝篡位,也能说的冠冕堂皇,可见你手下人粉饰太平的本事不小。”

说完后,他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濂看着他的嘲讽也不恼,只笑着道:“脾气见长啊。你想骂就骂,想讽就讽。别绕这么好几道弯,多难受啊。”

陈昭左手转着白瓷茶杯,问他道:“直接说你听起来就不难受了?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等怪癖。”

李濂依旧带着些许笑意,答道:“直接说出来,你会好受些。”

陈昭给李濂倒了一杯茶,状似随意地问道:“年号定下来了么?”

在得到“嘉平”这个答案之后,他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能过了年再改元么?只剩一个多月了,你三请三让也需要不少时间。”

李濂并未顺着他的问题答话。他的眼睛看向一旁的书卷,从中抽出一卷,放到自己面前展开。过了片刻,才抬眼说道:“迟则生变……你何必非要问这一句。”

陈昭听后抿唇不语。只在心里叹道,确实不如不问。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烦躁,手指交叠,轻扣桌案,用一副逐客的语气说道:“诏书你也拿到了,怎么还不走?想看书回你自己那里看去。都快登基的人了,你现在倒是清闲。

“下面有的是人干活,也没多少要我拿主意的事。我在这里待会儿,你别总赶我走。”李濂目光闪烁了一下,却依旧端坐在他对面,一动也不动。

“还有事?” 陈昭捕捉到李濂的眼神,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如果是小事,李濂没必要瞒他,也不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如果是大事……然而诏书玉玺都已经给了他了,还能有什么和自己相关大事?

李濂开口,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道:“十二月初九,献俘。”

陈昭听罢,又仔细端详了李濂几眼,只觉殿外的阳光太过刺眼,晃得他竟看不清对面的人。他紧闭双眼,手肘撑于案上,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

——明明已经委质于人了,在决定出降的那一刻就该能想到的事,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瞬,他便重新挺直了脊背,抬起头。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别的要我做的事么,一并说了吧。”

李濂摇了摇头,说道:“没了,以后都不会有了。其实也不算献俘,只有大殿听诏一项,在太极殿。就说几句话的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你这是怕我不配合?” 陈昭斜觑着他,“不会的。毕竟你是主上,是圣人[1],我是降君……本就该是你说我做。更何况,我说过了,我留下来就是要做这些的。”

“我是想安慰你。”李濂看着他,低声说道。他没想到陈昭竟是以这样颓唐的姿态接受了这件事。对他而言,陈昭若是大怒一场,倒还更好应对一些。“我原来还说自己未将你当做降君来对待,可我让你做的却都是降君要做的事。我……”

“不必说了。” 陈昭凝眸,睫毛微微颤动,“你用不着安慰我。如你所言,我也算是读过些书的,自是知道降君时何等待遇。现在我还能得你三分礼遇,算是很不错了。”

李濂沉默片刻后,只道:“这次不得不坏你名声了。”

陈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呵,说的就像无此事你便能给我个好名声一样。”

李濂坦然的说道:“确实不能……不过修史时,史官会秉笔直书。”

“史书编纂出来可都要等几十年以后了。”陈昭看着李濂,心下一片清明。亡国之君的名声向来不会太好——若是旧主甚佳,为何要有新朝?饶是李濂再宽厚,也不会为他去向现今的世人正声名。

元懿五年,十一月丙辰,周帝遣使持节、兼太保、邢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萧元礼,兼太尉、司农少卿裴隐奉皇帝玺绶于高祖。

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周帝逊于旧邸。

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刑部尚书萧元礼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天下,改周元懿五年为成嘉平元年。官人百姓,赐爵一级。义师所行之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

丁卯,宴百官于太极殿,赐帛有差[2]。

到了十二月初九那日,陈昭身着白衣,由人牵引着向太极殿走去。原本应设在承天门的献俘仪被李濂移到了太极殿中,理由竟然是承天门城楼四面透风,太冷了。陈昭倒觉得李濂这样随性而为,只因他本身便是足够万民景仰的存在,并不需要通过城楼上的一场仪式,来向天下彰显新生帝国的强大。

李濂着常服于太极殿御座就位,百官觐见,君臣采用元旦朝会的礼仪。閤门使引他至殿前,拜谢。李濂召他入殿,先由宣抚使抚慰。他再到李濂面前,听其诘责。

太极殿铺上了厚厚一层地毯,他低头闭眼跪于其上,神思却不知何时已随着地毯上的花纹飘到了殿外。

再回过神来时,诏书已经朗诵到了最后:“……封昭为秦国公,待以宾礼,赐宅永昌坊。仍赐袭衣、冠带、靴笏、器币、鞍马,服其服列谢殿下。”

衣库使把新赐衣物拿给陈昭。陈昭再拜,易服上马,进入大内。最后,李濂在甘露殿和陈昭饮宴。只有他们两人的宴会,结束时才不过未时正。

晚些时候,林子清在武德殿又求见李濂。

在离殿门很远的地方,李濂就看见了林子清在朔风中飞扬的袍服。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前走去。

林子清在看见他的一刻便要下拜。

他赶忙在林子清跪下之前将他扶起,“外面冷,先生有事也进了殿再说。”

在殿内,二人入座后,李濂问道:“先生何故在殿外便行礼?”

“臣欲逾矩一回,”林子清垂首答道,“向主上求一官职。”

李濂却先问道:“先生向濂要官位,是为自己还是为旁人?”

“臣是替自己求的。”显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一问,林子清略有停顿才回答。

“这样啊,”得到答案后,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不知先生中意的是何职位?”

“回主上,臣欲求陵州录事参军一职。”林子清长揖,“望主上恩准。”

这还真是说出事就出事啊。李濂强压下心头的震惊,问他道:“先生这是何意?”

录事参军一职,正六品下,掌总录众曹文簿,举弹善恶。陵州录事参军,便是陵州军营中的属官,亦是当年兄长掌陵州大军时,林子清的官职。

“臣佐主上数年,行事乖张,多挟功自傲,主上定是对臣颇有微词。”林子清毫不避讳的回答道,“臣若再立于朝中,有朝一日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此时便退去。”

李濂解释道:“先生说笑了,先生这恭谨的样子,哪里是行事乖张、挟功自傲?况先生忠心对濂,濂怎敢怪罪先生?”

林子清却摇了摇头,说道:“主上现在说的是不敢,您畏惧臣。可主上如今已登基帝位,如何能惧怕一个臣子?主上这样,实在是将臣往死路上逼呀。”

“先生可是决意要离去?”林子清的话一听就是借口,可李濂也实在不想再劝了。他知道林子清绝非是会以退为进,来求高官厚禄的人。他若是提出来,那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

林子清道:“是。臣最后求主上的一遭事了,还望主上恩准。”

“先生还是再想想,年后再告诉濂吧。年前这几日还得有劳先生……若是先生真想回陵州,也不用向濂求录事参军一职,就以尚书右仆射、太子太傅致仕如何?”李濂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先生哪里是担心日后啊,分明是因家兄。”

“九公子,”林子清已经换回了旧称,他直起了身子,多年来的第一次,像看着晚辈一个一样看着李濂,“您与国公各有所长,臣不愿见您总是妄自菲薄。”

各有所长或许不假,李濂心想,我也不是妄自菲薄,阿兄十六岁领兵出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跟哪儿浪着呢。

又听得林子清说道:“即便国公还在,也不一定会做的比您更好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国公当是您麾下一将。您之前问臣,心中究竟认谁为主。其实,臣也不知道。臣是报国公之恩,却也甘愿追随于您。

“臣大胆妄言这一次,主上切莫怪罪于臣。”

李濂静静地听完他说,对他躬身长揖道:“濂谢先生教导。先生出城那日,可否让濂相送?”

林子清笑了笑道:“那臣先谢过主上恩典了。”

那日之后,陈昭也算是受封为‘秦国公’,从西宫搬到了永昌坊内,可作为名义上的臣子,他却再未出现在过人们的视线内。所有的朝会俱都称病不往,就连除夕夜也是一个人过得。

冷冷清清、孤寂萧索,倒是像极了自己离京在外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却还是在正月十四的夜里,被街上鼎沸的人声搅得心烦意乱——长安城的灯会从正月十四开到正月十六,而一年之中唯有这三日城中不设宵禁,是以街市上游人繁多。

始终无法静心,他便放下抄了一半的书,拿起竹笛,走到后院中僻静无人处,吹了起来。

许久未练,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成调。幽咽的笛声倾泻而下,即使中途听到了稳重的脚步声,也未停歇。

一曲奏完,站在他身后许久的李濂问道:“又是这首,你不会别的曲子了么?”

“自然不是,哪有学笛只学一首曲子的。只不过别的曲谱都快忘了,而且大多时候我都只想吹这一首,”陈昭看了看挂在枯枝上,近乎全满的玉盘,“以前是思故乡,而今,是怀故国。”说完后,他特意看了李濂一眼,亟待他的反应。

李濂一挑眉,说道:“你这还真是有恃无恐啊。”装病不朝也就罢了……连思怀故国这种话,都敢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你去看过灯会了吧……好看么?”陈昭移开了话题,心想他只是单纯的不怕罢了,无所谓是否有所依恃。

“也就那样吧,图个热闹。”李濂忽笑着问他,“你该不会是从未去过吧?”

陈昭点了下头,他早年在宫中,无法随意出宫,后来被派遣出长安,到了再回京的时候,又恰逢风雨飘摇之时,自顾不暇。之后,他虽每年正月十五那天会到城楼上露一下脸,却也因内忧外患无心赏灯。

“真被我猜对了。我刚还想,这外面一点儿都不吵,你怎么就坐不住,偏要到园子里来吹笛。”陈昭心中有事时总会抄书,大概那一手端正的小楷就是这样练出来的。若是抄书也无用时,他才会拿上竹笛,一遍遍的去吹同一首曲子。“想看就去看呗。”

“可以吗?灯市上可是鱼龙混杂,我说不准会碰见什么人呢。”陈昭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濂上下打量了他几遍,“你怕我会不同意?我可从未说过将你拘禁再次,不准出门的话。”

“……是我想错了。” 陈昭微微垂首。

李濂笑了笑又道:“不过人太多了。我陪孩子去的,一路上就只顾盯着她了,根本没心思看灯。”

陈昭觉得李濂的话中有什么地方不对,便问道:“你一个人带着孩子?”

“有侍从跟着,”李濂答道,“不过还是不太放心。”

“六娘呢?”陈昭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他口中的六娘是卫秦候第六女、故骁骑将军之妹沈燕晚,李濂的结发妻子。他见过这两人的相处,怎么也不像会是李濂一人带着长女上街,沈六娘待在深宫之中的样子。

“走了。”李濂面色微妙,“你竟然还不知道……晚晚她已经不在了。”

陈昭一愣,他从未听闻此事。又听得李濂接着说道:“八月初的事情,算不上什么大事,估计也没人向你禀报过。她被掠去当了人质。为了不拖累我,在阵前自刎,血溅了那么高那么远。”

八月初,那便应该是在博州。七月末,成军兵临博州,守将韩文远不肯降,八月中,李濂下博州,韩文远战死沙场,追赠为太师、谥忠武。他不知道韩文远会以沈燕晚为人质,可就算是知道了,他也不会阻止。

“她怎么就不多等几天。我能把她救出来的。

“明明还有那么多种办法,她偏偏选了最决绝的一种。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血溅当场。

“原来总想着和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可是突然一下子,她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

“……我又想喝酒了。林先生怕我喝酒误事,直到上次才算是准了我。”李濂语气如常,不带一丝悲戚的问他,“去阁楼上,陪我喝几杯?”

月亮已升上中天,阁楼上点了灯。一边喝酒,李濂一边说着他与沈燕晚的相处,连许多尘封已久的细节都一点一滴的描绘出来,历历在目。

酒至半酣,李濂突然对陈昭说道:“其实当年在宁远的时候,晚晚挺烦你的。她曾抱怨说找我十次,能有六次都是因和你在一起而不得空,好不容易有机会和我在一起,你还总一直往上凑。”

陈昭看着他,说道:“我倒没看出来。”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李濂苦笑了一下,“当时她不敢直接说出来,怕我会觉得她烦。她早就看出来了,当初我并没有多喜欢她。”

“也是,那时你一听她想要找你就一脸的不耐烦,”陈昭嘲弄般的点头,又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啊,应当是比喜欢别人都多些……但好像直到现在也没多喜欢。”李濂皱了一下眉,“晚晚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嫁谁不比嫁我好,怎么就被我给祸害了呢?”

“我刚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一定能救出她来。晚晚自刎之前,我想的竟是,若实在救不出便杀了她。”李濂一手撑着额头,依旧用他惯常的语气说道,“怎么就会有我这种人呢。”他知道李濂说的是实话,若是救不出沈燕晚,李濂真的会杀了她。

很快李濂就又抬起了头,眼神中也看不出一丝哀伤。他冲陈昭笑了笑,道:“一时没忍住,说起来就没个完了。”

陈昭突然道:“慕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李濂刚想问他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就听得陈昭接着说道,“你以前至少在难过的时候不会笑……现在,笑起来太假了。”

“我现在不难过,不笑难道还要哭么?”李濂眨了眨眼,“笑多有用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你一笑起来,别人都猜不出你是怎么想的了。也只有你说我笑得假了。”

“有用便做么?你这样也挺好的。”

“我哪做得到?这种话都是说出来给旁人听的,知道归知道,可谁能真的做到?”

李濂也不再笑了,正经的说道,“都知道后悔没用,可哪有人敢说自己从来不会后悔。人活这一辈子,都会坚持一些没用的事。”就像你,明知无用,出降那日还会把脊背挺得那么直。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总有一些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然活得多没意思啊。”

月亮已经开始西沉,李濂起身:“我该走了。明天望日大朝,你要是还不想去就算了,以后你都随意。正月二十休沐,上午去送林先生出京,晚上设宴请你。”

李濂已经下了阁楼,陈昭还在想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你也别总是忧虑太多。人活一世,就该恣意潇洒些。”

潇洒恣意……可我哪里还有恣意潇洒的资本啊!

到了正月二十那天,陈昭在午饭后便看见了李濂。

“林先生没有坐车,骑一匹马就走了。我也跟着骑马送他到长亭,比预想的快了些。”李濂对他解释自己为何此时便回了城。

“你这样也真算得上是恩遇隆重了。”长安城外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李濂直接送出城外十里。

“林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总得去送送他,毕竟先生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李濂说道,“幼时他总是欺负我,家兄知道后,反倒说我不够聪明。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像阿兄一样,能让他对我服服帖帖的就好了。结果现在他对我毕恭毕敬的,我却又觉得小时候认识的他才是活生生的。”

“时间还早,我也没什么事,去东市吧。”李濂对他说,“你一直也不出门,前几日说想去看灯会也没去。”

他点头同意。

他一心想去看看长安城中最繁华的夜景,可却在出门时胆怯了。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次李濂跟着,至少不会让他碰见认识的人。

却没想到直接被李濂领到了东市里一家茶楼上。李濂驾轻就熟的走到了二楼沿街的隔间,坐下开始煮水、煎茶。

他则将窗子推开一道缝,贪恋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李濂将分出的第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尝尝。”

“还行。”他只抿了一口茶,就握着茶杯继续向外望去。

“就还行啊?”李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略有些不满的嘀咕了一句,而后说道,“一人一次,下一壶茶你来煎,”

陈昭笑着答应了他,隔壁似乎是有几个士子,在谈论诗赋经策。窗外嘈杂的人声听不太真切,仿佛置身于梦中,却又莫名觉得心安。即便是梦,也该是个和和美美的好梦。

茶被分过几杯之后,味渐淡,便不宜再饮。陈昭不得不从窗旁挪到火炉处,开始煎茶。

李濂拿到头杯茶之后,尝了尝,故意说道:“也没比我好多少。”

“许久未练过,手生了。”陈昭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濂本想说些什么,隔壁的谈话声却大了起来,他也不由得听了几句。这一听就觉得药丸,隔壁的那几个士子,竟然已经开始谈起了他大军围城、陈昭出降——这些绝对不是他们可以在此地议论的事。

“有些吵了,我让旁边稍小点儿声。” 李濂此刻简直想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你们就没听过有个词叫做隔墙有耳么,何况这隔断薄的连墙也算不上。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们真要说起来,你也是英明神武。”对面的陈昭已经放下了茶杯,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我就是要听墙脚的样子。

就我自己当然没事,我怕的是他们说你、再被你听到了啊喂!

李濂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中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打断他们这肆意的言论,哪怕是压低些声音也可。然而这对于一群正谈的热情高涨的人来说似乎是不可能的。

“十三郎可曾看到那日的情景?”

“那日坊门都没开,街上不准行人,我自然看不到。不过我可是听说,那周帝肉袒面缚,一路膝行而前。”

“这都能忍?”

“我也觉得,要是我肯定忍不下来这口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脆呢,至少存了气节。”

“要是有一头撞死的胆量,也就不会大军一围城时,连战都不敢战就投降了。”

“张兄说得对。主上仁厚,不仅封了他国公之位,还时常有所赏赐。他竟都安然接受,还上表谢恩赏。此等行径,将祖先至于何处。”

“当真是……全无心肝。”

……

陈昭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他一直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他才随李濂登上了在一旁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他依旧是闭眼跪坐于其中,不发一言。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之后,李濂本想对陈昭说,是你自己非要听的,现在这样能怪谁啊。可看了看陈昭,出口的话又变成了“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是实话。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有五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以天子之身肉袒出降。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出降,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他们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拿起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嫌弃地推开,问李濂道:“不是要宴请我么?怎么连好酒都没有,全都淡的和水一样。我听闻北地有烈酒玉山酿。”

李濂心道……谁告诉你淡酒就不好的?

他对陈昭说:“是有,可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先拿一坛来吧。”

李濂摇了摇头,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这里也剩三壶。而且它实在太烈,常人一壶下去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陈昭一瞪眼:“那就把三壶都拿过来吧,你不至于连酒都舍不得吧?”

李濂直想说,我还真怕你醉死了,可陈昭的话这样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只能应承道:“我拿给你就是了。”

他走到殿门处,对外面的黄门小声吩咐道:“拿一壶玉山酿来,别装满,装大半就行。再拿两壶淡酒,就果酒那么淡,但入口不要有甜味……三壶一起送来,让他先喝玉山酿那壶。”

内侍很快就照他说的将酒送来。陈昭将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道:“你别喝得这样急,会醉的。”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的说道:“我借酒浇愁,就是要醉。”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

李濂再回到甘露殿时,看到桌上杯盘狼藉。陈昭枕着右臂伏在案上,右手中还握着酒杯。两个酒壶散落在地上,只有一个酒壶依旧安稳地立在案上一角。

他走到陈昭对面,盘腿坐在了地上,将盘碟酒壶一一摆正,又从陈昭手中去拿那个他握着的酒杯。“这么趴着,也不嫌难受。”

陈昭抬起头,面色微红。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濂看了许久,用带着些含混,却藏不住惊喜的声音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李濂一愣,自己只不过是出去了一会儿,陈昭怎么就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了。他指着自己问陈昭道:“我是谁?”

陈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道:“慕之……我还能、还能认不出你来吗?你到了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之前还说你若来了,我就出城去接你呢”

“都说了让你别喝那么多了。你看看你,醉成这样。”李濂轻声道,“是你把我接进城的。”膝行顿首以迎,是重得不能再重的礼。

陈昭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这什么,说道:“我醉了?应该没有吧,我记得我喝也得不多……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呀,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还敢说自己没醉,连我入京的时间都不记得了。”李濂看着他,忽然又说,“能忘了也好,我把你送回去歇着。”

准备起身时,陈昭却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莫走,陪我待一会儿。许久未见,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李濂只得又坐回去,对他说道:“你是真糊涂了。这几日,你我见得可不算少。何况刚刚你清醒的时候,可是宁肯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愿意搭理我的。”

陈昭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怎么会不理你呢?”

他蹙眉,似是在极力回忆自己为何醉酒。良久才开口道:“慕之,我难受……他们都不在了,四个兄长,七个弟弟,还有幼时的伴读,还有……还有阿宁和熙儿,他们都不在了。”

李濂听得却有些懵。陈昭的兄弟妻子惨死,是发生在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难道半壶玉山酿下去,还能把人喝成间歇性失忆?

对面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陈昭还在说道:“慕之,我熟识的人里,只剩下你了……我怎么可能不愿见你?是不是你不愿见我了?是不是因为令兄的事,你怨我没能帮上忙。”

李濂听见他谈起自己兄长时,神情一滞,对他说道:“家兄的事,本与你无关。你能出手相助即是道义。我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怨你?是我自己作死,引得你恨我。”

陈昭却没听他说,自顾自的解释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是我太没用了。有刘据在一旁说,长兄信他不信我……可刘据他、他竟然敢弑君……连两岁的稚子都不放过,阿弟也被他杀了……他还说扶要我即位,他怎么不把我也杀了呢?!慕之,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的,连你的仇一起报。”

李濂侧耳倾听着多年前的秘辛。那时候他尚在陵州,北境烽烟四起,音尘阻绝。京中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惨烈,在隔了几个月后传到北地时,也不过只剩下云淡风轻的几句话了。因此他对当年之事并不甚了解,只听闻哀帝即位两年后崩,刘据等拥立哀帝之子为帝。可幼帝登基不过三月,却也暴毙了。再之后便听闻除陈昭外,哀帝的一众兄弟竟是全部身死,可堪帝位的只剩陈昭一人。陈昭即位,改元元懿,在元懿二年诛杀刘据。

李濂不由得去想六年前的陈昭,是如何面对这样困境的。兄弟妻儿全部身死,孤身一人接过玺印,走上遍布荆棘、群狼环伺的帝位。也会大醉一场么,醒来后还要小心翼翼的同仇人虚以委蛇,再暗暗在心中谋划如何将其除去。

可那时他若是知道,这还远不是他一生中最困顿的时刻,在几年之后他还不得不肉袒出降,还要承受他人的议论时,他又该作何感受。

他只能轻声安慰陈昭道:“都过去了,平祝。你已将他弃市……他们待你也并不算好,你没必要这样的。”当年陈昭虽是有一个齐王的封号,却颇受灵帝厌弃,以至于在宫中却没少受兄弟们的冷眼和排挤。

陈昭偏着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说道:“是不大好,可是再不好,那也是我兄弟啊,刘据算什么!再说了,他们待我也算不得差……有次阿耶罚我实在厉害,长兄看见了,想为我求情,还被阿耶训斥了一番。还有三兄,他……”

不值得。

耳畔陈昭还在细数着他的兄弟们对他做过的一件件事,李濂心中却只想着这一个词。

他知晓陈昭并不是一个会滥发善心之人,甚至在很多事情上都算不上心慈手软。可是却太重情义。

对于陈昭来说,他是唯一的知己,是孤苦时的依靠、困厄时的援手,是雪中送炭之人。

然而对于他来说,陈昭却只是一个同行之人,是一个能合得来的朋友,是锦上添花之人。

正因为如此,陈昭才会在孤苦无依时看到他会那么开心。纵使是一朝归为臣虏,纵使心底有怨恨,也尽力同他相处似旧时。

也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在陈昭即位后肆无忌惮的谋划夺取江山,可以在陈昭归降后还一次次地利用他,甚至不必担心陈昭会拒绝他所提要求。

他对陈昭的照拂虽并非作伪,却也仅是出于朋友之义的举手之劳。

绝对不值得陈昭这样倚仗他。

“……你也是我兄弟,阿兄——我早就该这么叫你了——你早些回陵州罢……你在,甸服才不会南下……才能保大周江山无恙。”

李濂盯着陈昭有些迷离的双眼,他觉得自己该让陈昭清醒过来——他不配陈昭那一声‘阿兄’,他对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可以配得上‘兄长’二字的。

他对陈昭说道:“现在是嘉平二年。大周已经亡了。”

陈昭却好似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喃喃问道:“嘉平二年,嘉平……是谁的年号?”

“是我的。”李濂遽然起身,后退半步,开口道:“平祝,你仔细看看——这里是甘露殿,再看那边,我是坐在主位上的。”

陈昭抬头,只来得及对着李濂的一身常服眨了几眼,就一头栽倒在了案上。

他又叫了陈昭几声,没有得到应答,便又坐回陈昭对面,轻声对陈昭说道:“倒是挺会挑时间的……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我之前还从未见你醉过呢。现在不过半壶玉山酿而已,就醉得不省人事……是我忘了,两种酒混在一起,更容易醉。”

他静静地注视着陈昭,许久,才开口说道:“抱歉,平祝,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敢当面向你道歉,怕又惹怒了你,你脾气一上来,我也只能躲着……你曾说我无论是道歉还是致谢,俱都无半点真心,总是嘴上说完了,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其实不是,我心里总还是会有愧疚的。

“我也不奢望求得你谅解,毕竟这事本就是我理亏。

“你说你所熟识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那日看见你出降的,我是真开心,与家国天下无关。当时我还在心里说,你一来就玩大的。本以为此生就是阴阳相隔了,没想到却还能再看见你……那件白狐裘,是我特意为你猎的,有好几年了,一直想着要送出去,一直没机会。

“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话,你又要嫌我话多神烦了。可除了你,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可以促膝长谈的人。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你也说过的,无论故友新交,总是知音寥寥。那时我们是新交,而今可算得上是故友了吧。”

一番话说完后,李濂不做停留,转身离去。

伏在案上的陈昭睁开了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他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只是一瞬,便又合上了眼帘,氤氲的水雾被锁在其中。

那日之后,李濂又看了他几次,劝慰他道:“你就好好活着,别太在意旁人怎么说。你做了什么,是生是死,与他们又何干……”

之前李濂和他都极有默契的对“他以后会如何”避而不谈,仿佛只要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当这个问题不存在一样。

他知道即使是天下平定之后,只要他无异动,李濂可能也不会杀他——古来便有“二王三恪”的礼法,封前朝王室以示尊敬,并显示本朝承绪正统。何况他活着还可以安抚前朝旧臣之心。

却从未想到李濂来劝他别轻易求死。不是为了让他活着来安稳人心、彰显仁义。而仅是以故友的身份,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他真的不想活、也不该活了。

与旁人的看法无关。不过是,生年只欠一死。

八月末的时候,李濂已经国中全境收服。四海之内,再无一地用大周的绛色旗!

两年取京都,半年定四境……古往今来,怕是没有谁能再快得过李濂了吧。

他问李濂甸服要如何时,李濂直言现在无钱无粮。好在启州已被收复,有了一片养马场,便不愁无马。休养生息几年,积攒粮草,将来便要北伐——而且不止是收复失地,他甚至有灭了甸服之心。

既然如此,那自己便可以安心离去了。

想了想,他还是提起笔,在信笺上写了几个字。而后将其装入信封中,放在几案最显眼的位置上。

是夜无月,熄了灯烛,外面的人便不会看见他在干什么了。

他曾亲手为大周送葬,而今,也该以身相殉了。

其实他也怕,若是再拖下去,自己会舍不得去死。

却也不知道李濂听见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否也会喝上一壶酒,用他惯常的语调,再同旁人讲起他们之间的旧事。

他闭上双眼,看见了许多面孔,那些人在他的生命中来了又去。

终究,自己也要去了。

因陈昭的身份特殊,秦国公府中的侍从发现陈昭自尽之后,不敢隐瞒,也不管宵禁宫禁,连带着未封口的信,立刻报给了李濂。

李濂听到消息时,只过了半个时辰。

手一松,朱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砸下一点殷红的墨渍。

他接过陈昭留下来的那封信。或许是临别之言的缘故,陈昭一反往日节俭之态,竟用了一张洒金宣纸。

“字不错”他眼扫过信笺,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摆了摆手,“都下去吧,交付有司,一切依制即可。”

来报信的人显然没想到李濂会是这样一种反应。陈昭怎么说也是前朝帝王,国破身死,还留了不知给谁的遗书。可李濂除了赞一句他的字迹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陈昭的一手字写得再好又有何用?

李濂仔细的看着那张洒金纸,自嘲般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竟忘了,今日是你生辰。”

他想起来了。

多年前的这一日。朔日无月,漫天星斗如云。少年穿着一尘不染的锦衣坐在房顶上,望着京城的方向,一支竹笛奏出清扬婉转的乐曲。

他笑少年思乡心切,京中距此地千里,再怎么极目远眺,也看不见。

少年转过头,对身侧的他说道:“慕之,今日是我生辰。”

他埋怨少年没有早些告诉他,让他都来不及备下一份礼。

少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故友新交,知音寥寥。”

他重复了一遍,不解少年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少年浅笑,眼神比星辰更明亮:“知音寥寥。昭此生能得子为一知己,便足矣。”

他仔细地看着那张纸,手指在虚空中划动,像是在端详字帖上名家的运笔。

他拿起笔,一遍遍的临摹。刚开始还是有八分类似陈昭的小楷,写着写着便成了铁钩银划,到后来字迹越来越潦草。一时间李濂甚至都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手上一遍遍不停的重复,数不清写了几张纸。

一块松烟墨用完后,他甩开笔,将写满字的纸一张一张的放到蜡烛上去烧。

“还说知音,谁是你知音?”李濂本想用同往常一样无所谓的语气,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中带上了哽咽,“都不早些告诉我……你一走了之,倒是省了许多事,可曾想过我……事事都瞒我到最后,我什么也来不及做……晚晚是这样,你也是,连好好同我道别一次都不肯……”

有泪珠落在红烛上,引得烛火一颤。“知音寥寥……以前是寥寥,现在当是一人也无了……自君后,更是无一人……更无一人!”李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只得以袖掩面,顷刻衣袖便被泪水浸透。

殿内烛火摇曳,空映一室寂寥。

摊开的冷金纸上只有八个字——“故友新交,知音寥寥”,字字端庄隽秀,不乏风骨。

故友新交,知音寥寥。

——自君去后,更无一人。

嘉平二年,九月癸酉,秦国公薨,追崇为周帝,谥曰恭

[1]指皇帝

[2]瞎改自《隋义宁二年五月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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